蕪幽站在長生殿外,她眼睛死死盯著里邊,那種害怕的感覺一刻也沒有消失,反而愈發(fā)濃烈。
最要緊的,在這害怕的情緒之下,隱隱還覆蓋著一種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只是直覺告訴她,那東西太過危險,不能輕易靠近。
只是既然近在眼前,又豈能不看個明白?
蕪幽心中一番掙扎,最終決定一探究竟,只是卻要想個萬全之法。
正思索間,見兩個太監(jiān)抬了一盆綠植,正往先前嚴皓光幾人進去的那個房間而去。蕪幽口中念咒,使個元神出竅,留肉身在當?shù)?。她元神附在綠植之上,被二人著,也進了房間。
房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頗為寬敞。除了正上首擺著一張?zhí)珟熞瓮?,再沒有其他家具。屋中垂著幾條白色帷幔。一個身穿明黃道袍的人坐在太師椅中,地上站著三人,其中兩人是了改和尚和嚴皓光,另一人則閉目站在太師椅旁。
他身穿黑色道袍,看面料十分華貴。他個子不高,但很瘦,所以給人的感覺并不矮。蒼白的皮膚就像大病初愈一般,兩片薄唇緊抿著,給人嚴厲之感。他滿頭黑發(fā)緊緊扎在腦后,一絲不亂。
抬綠植進來的兩個太監(jiān),將墻角一盆有些懨掉的綠植移開,放下蕪幽所附的那盆,然后抬著懨掉的那盆,走出門去。
嚴皓光向著那坐在太師椅中的人跪下去,道:“微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绷烁暮蜕幸哺卸Y,道:“貧僧了改,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這便是當今圣上——瑾瑜帝,他須發(fā)花白,大約五六十歲,一雙眼睛透著精光,但耷拉的眼皮和浮腫的眼周,將這精明之氣弱化不少。他身材肥胖,大約是缺乏鍛煉,尤其是那圓滾滾的肚子,就像女子懷孕五六個月一樣。
瑾瑜帝兩只胖手疊搭在肚腩上,徐徐道:“起來吧?!?p> “是?!眹鲤┕馀c了改和尚應聲站起,垂手恭立一旁。
嚴皓光道:“陛下,這位就是拿捉了蜘蛛精的高僧,了改大師!”
瑾瑜帝將目光在了改和尚身上掃了一眼,見他儀容不俗,先自喜歡幾分,拈須頷首道:“大師果然氣度不凡,不知這蜘蛛精現(xiàn)在何處?”
了改和尚一拍腰間,道:“這蜘蛛精被關(guān)在本門至寶鎖妖袋中,逃脫不得,請圣上放心?!?p> “拿過來我看看?!?p> “是?!绷烁暮蜕袑㈡i妖袋解下,恭恭敬敬遞到瑾瑜帝手中。
瑾瑜帝看著手中之物,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麻袋,跟常人所用裝銀錢的袋子差不多,而且做工還十分粗糙,想不到卻是一件降妖至寶。見那袋中有一物正在挪動,問:“這就是那蜘蛛精嗎?”
了改和尚點點頭,道:“正是?!?p> 瑾瑜帝伸手指向袋口,就要解開來看,了改和尚做賊心虛,連忙制止道:“皇上,使不得,這妖道奸猾,若打開袋子,她就跑了?!?p> “哦?”瑾瑜帝頗為遺憾,就要遞還給他,這時一直閉眼站在他身旁的那人陡然睜開眼來。那雙眼睛如深潭之水,幽邃暗淡,隱隱透著幾分陰霾。
墻角那盆綠植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只聽他道:“圣上且慢,容在下打開來?!彼f得不疾不徐,卻自有種讓人不能拒絕的威嚴。
瑾瑜帝看了看了改和尚,見他面有焦灼之色,安慰道:“大師放心,這位乃是我國國師金禪上人,法力高強,由他來打開,必不會讓妖道逃脫了?!闭f著將鎖妖袋遞給國師。
國師接鎖妖袋在左手掌中,伸右手食中兩指便要去解。了改和尚慌忙制止,道:“國師大人,切勿打開,這妖道擅長遁逃之術(shù),但有一點縫隙,她便化作一道煙逃了,還是請圣上交代關(guān)押之所,我好將這妖物直接送去關(guān)了,以免多生變故出來?!?p> 國師向了改和尚一擺手,隨即兩指一豎,在那袋上劃弄幾下,然后定住。只見剛才他指尖劃過之處,現(xiàn)出一個字樣,眾人來不及看清是什么,便消失不見了。
他這才慢慢打開麻袋,似乎已無所顧忌,動作隨意之極。
里面爬出一只黑色蜘蛛,模樣個頭都無甚特別,那人右手將它捏住,提到眼前瞧了瞧,冷哼一聲,道:“這根本不是妖,不過是一只普通的蜘蛛罷了?!?p> “你!”了改和尚漲紅了臉,道:“你胡說八道,這明明是我親自抓的妖怪,怎么會是普通的蜘蛛呢?”
那人依舊哼了一聲,只將蜘蛛遞到瑾瑜帝面前,道:“圣上你看,這蜘蛛無論大小還是顏色都與普通的蜘蛛無二,一般妖道修煉百年方形成精魄,那時它的體型已非尋常同類可比,而眼前這只,分明是這和尚隨手捉來欺瞞皇上的!”
“五根手指還有長短呢,就不許一二只不同的?”和尚強辯道。
國師雙眼一瞪,將那蜘蛛丟在地上,他抬起右腳踏朝那蜘蛛踏去,又碾了碾,方才收腳回來。而剛才他落腳之處,那只蜘蛛已然成了一小灘爛泥。
他雙眉一挑,道:“你還有何話說?”
了改和尚此時氣急交迸,道:“死都死了,我還有甚話說?”
國師牽動薄唇,似乎想笑,但他向來不慣做表情,臉上肌肉僵硬,所以這個笑顯得十分怪異。他道:“修煉成精之物,若遭遇危險,就算再無力抵抗,哼一聲總會吧?可只蜘蛛一聲不響地就死了,你還說它是妖嗎?”
“這····”了改和尚腦中急轉(zhuǎn),道:“也許我抓它的時候用力太過,將它精魄打散了,所以它現(xiàn)在與普通同類一樣!”
國師神情輕蔑地說:“若你將它精魄打散,它焉能不死,還能活到現(xiàn)在?”
“因為···因為···”了改和尚辯無可辨,強詞奪理道:“我怎么知道他我為什么不死?反正我捉的確實是一只妖?!?p> “你還要狡辯!”國師眼露厲芒,他轉(zhuǎn)身向瑾瑜帝道:“陛下,這和尚不過是招搖撞騙之徒,竟拿這小小一只蜘蛛來期滿皇上,分明是藐視天威?!?p> 瑾瑜帝臉現(xiàn)怒容,喝道:“來人!”
嚴皓光連忙上前勸道:“陛下,且慢!”
此時已涌進幾個侍衛(wèi),瑾瑜帝向他們一抬手,幾個侍衛(wèi)暫且按住不動,退了出去。
“陛下,且聽微臣一言?!眹鲤┕馍锨肮虻乖诘?,接著道:“這和尚想來定是押送途中不小心被人掉包了,自己卻不知,依微臣之見,何不給他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限他三月內(nèi)將這蜘蛛精捉來,這樣既顯陛下寬容,又為百姓除了一害。若三月后他果然不能將蜘蛛精捉來,再殺他不遲!”
“這····”瑾瑜帝猶豫起來,拿不定注意,他看向國師,想要征求國師的意見。但見國師雙眼微瞇,慢慢向著東邊墻角處走去,似乎沒有聽到嚴皓光的話。
嚴皓光見瑾瑜帝已經(jīng)動搖,繼續(xù)舌燦蓮花,勸道:“陛下,這了改大師千里而來,不可能只為了欺瞞皇上····”
國師此時確實對嚴皓光的說話毫不關(guān)心,他全幅注意力都集中在墻角那盆綠植上,那是一株新進的鐵線蕨,根莖細長且顏色似鐵絲,葉子則像縮小版的銀杏葉。
它就放在墻角邊,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但國師一步步靠近它,臉上神情越來越嚴肅。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了,蕪幽此時感覺自己處在一個虛無的空間里,耳邊只有那人鞋底踏在玉石板上的摩挲聲響,她心跳越來越快,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啊,那人伸出一只蒼白消瘦的、指甲修剪整齊的手,那手看起來羸弱無力,但不知為何,蕪幽心中開始發(fā)抖,那手中似乎蘊藏了不可抵敵的力量,讓她覺得害怕。恐懼,排山倒海而來。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連呼吸也忘了。那只手指尖觸到一片綠葉,被觸碰的綠葉立時如被有形的濃烈毒汁澆潑一般,迅速枯萎焦黑,并且不斷向四周蔓延。
每一根神經(jīng)都感覺到痛楚,這痛楚來得突然,又那樣猛烈,讓她忍不住大叫出聲:“??!”在回過神來之際,便連忙收了元神,向外逃去。
這叫聲打斷了那邊在談話的三人,紛紛朝這邊看來。
“國師?怎么回事?”瑾瑜帝問道。
留給他的卻只是國師一閃而逝的背影——他已經(jīng)翻窗追去。
了改和尚、嚴皓光聽了這叫聲,都是一驚,了改和尚想也不想,緊追而去。
嚴皓光向瑾瑜帝行了一禮,道:“陛下,我趕去看看,若國師遇險,也好從旁相助?!?p> 瑾瑜帝點點頭,嚴皓光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蕪幽從長生殿逃出來后元神回歸肉身,隨即化成一道光慌不擇路地逃竄。她見彎就拐,有林就鉆,不一時來到一處園中,見那園中假山后有一凹處,剛好能容一人,于是現(xiàn)身藏在山后。
她剛藏好,一個錦袍道人便出現(xiàn)在園中,他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一般。
蕪幽不敢看他,怕被他察覺,靠在石壁上,一動不敢動。
園中悄無聲息,不知名的蟲子在池中叫著:‘吱,吱?!?p> ‘噗’,這蟲聲沒了。
‘莎莎’,一陣風吹過,樹葉發(fā)出微微響動。但馬上,這響聲也停止了。
蕪幽的心如被鐵鉗拽住,緊緊揪成一團。
時間一點一點過著,蕪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她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以便若有人突然出現(xiàn)在視線里,好第一時間做出反擊。
在這難熬的時間里,蕪幽堅持著,讓自己保持十二萬分清醒。忽然,她聽到對方移動了腳步,難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蕪幽心中一震,更加緊繃了身子。
那聲音響過一次后沒有再動,看來還沒有確定方向嗎?
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動了起來,這次沒有停下,緩慢卻有節(jié)奏地移動著。聽那方向,居然是朝著自己這個方向來的。糟了,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
蕪幽五根手指緊緊摳在石壁上,幾乎要摳出洞來。
她心中默念法訣,打定主意,一待對方靠近立即逃走。
那聲音在不斷靠近,感覺身上微有汗意,正在蕪幽全身蓄力,打算跳出逃走之時,聽得園中響了兩下,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國師,剛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追出來了?”
蕪幽一聽,是嚴皓光。
來人正是嚴皓光和了改和尚,他們在長生殿中聽到蕪幽尖叫,又見國師追了出來,知道不妙,便緊跟過來。
嚴皓光對國師為何會追蕪幽稀里糊涂的,但總是向著蕪幽。了改和尚大概明白其中緣由,但他了解蕪幽為人,又當她是朋友,自然要幫。
了改和尚跨前一步,擋在國師身前,道:“你這道士,剛剛干么胡言亂語,說我捉的不是妖?”
蕪幽此時心情放松,松開手來,正尋思脫身之法,忽然身后石壁發(fā)生異樣,現(xiàn)出一個一人來高黑洞。蕪幽往洞口看去,見里面漆黑一片,略一思忖,她抬步邁向洞內(nèi)。
石壁在她身后無聲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