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湘王府,王妃寢室。
豫湘王妃楊流煙身穿藕色里衣,外罩同色大氅,頭發(fā)只披散在身后,未做梳理,顯然是剛剛被人從睡夢中叫醒。
她站在廳中,雙手交握大氅兩邊對襟,往里面緊了緊,盡量將自己身子遮得嚴(yán)實一些。
“琉璃盤是什么東西?”她問與她對面而立的人,那人雙眉稀疏、眉峰微挑,每次挑動眉毛,都隱隱帶著些許女子柔媚之態(tài)。
“回王妃,那琉璃盤是之前淮南王所贈,在修真煉道之人看來乃是至寶,但于你我而言,卻沒什么用處?!彼痛怪^,不敢將目光在王妃身上稍作停留,雖然任誰都看得出,那大氅包裹下的身軀,十分誘人。
王妃面色凝重,抬腳走了兩步,停下來說:“博容,平日里王爺最信任你,你說這琉璃盤交出去,她就真的會放了王爺嗎?”
“這···”博容兩道淡眉微蹙,越顯雋秀,他飛快抬頭看一眼楊流煙,又低下頭,道:“這很難說,總要等到時候才能知曉?!?p> 豫湘王妃慢慢坐在床沿上,她雙手扣得越發(fā)緊了,臉上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愁,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博容半天沒有聽她說話,悄悄望去——豫湘王妃年方十六七歲,容顏俏麗,此時她一心只為自己的丈夫擔(dān)憂著,那種女子特有的柔弱無助迎面而來,猝不及防地觸動心弦。
而這樣一心一意愛著丈夫的女子,甚至不能博得丈夫半分憐愛,博容心中泛起一絲同情,安慰道:“王妃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那女子只索要琉璃盤,并未索要金銀財物,想來定非凡俗之輩,多半會信守諾言的?!?p> 王妃眼里淚光閃爍,道:“可這樣的人做事越發(fā)隨心所欲,若一時不高興起來,說不定就····”那后果簡直不敢想象,她嚶嚀一聲,抬起衣袖輕拭眼角。
隨著她抬手的動作,披在肩上的大氅往兩邊滑落,露出里衣包裹著的玲瓏曲段。博容有一瞬間愣神,但他平素是個嚴(yán)于律己的人,很快便回過神來,有些刻意地移開目光,道:“王爺性情溫和,想來不至于觸怒歹徒,這點(diǎn)王妃大可放心。”
“對,你說對,王爺向來有智謀,一定會想辦法保全自己的?!睏盍鳠熗O率脺I的動作,仿佛看到希望,她臉上沉郁之氣一掃而光,甚至有些容光煥發(fā),她露出一絲笑意,道:“我們需要安排好兩日后的贖人的事情,她說的那個黑石坡天溝橋,有什么不尋常的嗎?”
“那黑石坡因山上全是黑石而得名,之所以會選在這個這個地方,我想是因為天溝橋?!辈┤荽故卓粗孛妫碜与S著那雙裝飾著兩顆圓潤珍珠的鞋子移動而調(diào)整位置,好讓自己隨時保持與她面對面,他道:“天溝橋下是千丈懸崖,橋兩邊絕壁高聳,只有狹窄山路通行,若想安排埋伏,是絕對辦不到的。”
年輕的王妃在屋中緩緩邁著步子,這個問題對她來說還太難了,要知道在這之前她遇到最大的問題,不過是節(jié)日如何安排,親友往來如何周全禮數(shù)而已。“那我們只有聽天由命了?!毕氡樗钥赡?,她得出這個結(jié)論。
“也許我們有一次反擊的機(jī)會。”‘若任由歹徒為所欲為,豫湘王府將威嚴(yán)掃地?!@樣的話他自然不會跟王妃這樣一個深閨婦人去說,他會直接說出方案,于是道:“就是交換人質(zhì)的時候?!?p> 豫湘王妃凝神思索一番,道“你是說讓一個精于武術(shù)之人前去交換,然后趁機(jī)偷襲?”她說出最先想到的方案,然后搖搖頭,道:“不,我想她肯定不會答應(yīng)讓那樣的人去交換的?!?p> “也許我們可以找到一個看起來不那么強(qiáng),但實際要比看起來強(qiáng)百倍的人呢?”博容語氣里帶著謀士特有的自恃的確信。
“誰?”女子脫口而出,仿佛實實在在抓住了希望。
博容領(lǐng)著豫湘王妃來到王府侍衛(wèi)起居的處所,這是一個小院,有七八間屋子,博容在右數(shù)第二間停了下來,道:“就是這里了。”
王妃點(diǎn)點(diǎn)頭,博容上前敲門,篤篤篤,篤篤篤。
“誰?。俊崩锩?zhèn)鱽硪粋€略帶沙啞的渾厚男音。
“孔爺,是我,博容?!辈┤菰陂T口說道。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說?!蔽輧?nèi)那人不耐煩地嚷嚷道。
他看了看站在屋外的王妃,見王妃依舊盯著門內(nèi),絲毫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于是他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向里間道:“王妃有些事要跟你說,你快開門吧?!?p> 里面先安靜了一陣,隨后傳來男人低低咒罵的聲音,隱約還夾雜一兩句女子的低聲細(xì)語,不一會兒,門打開來,一個男子站在門邊,約莫五十來歲,黝黑濃密的虬髯,遮住他大半張臉。
從他身后鉆出一個女子,那女子蓬頭散發(fā),將頭埋得很低,向豫湘王妃和博容行了一禮,便慌慌張張跑開了。
楊流煙瞇眼看她背影,覺得有些眼熟,想是府中的丫頭。
男子站在屋里,面無表情,目光掃過博容,隨后落在王妃身上。他比王妃還矮上一些,但王妃此時站在臺階下,所以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進(jìn)來吧。”那男子說道,語氣十分冷淡。待二人走進(jìn)屋里,他問道:“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豫湘王妃看他又矮又胖,且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不由得看向博容,眼中帶著疑惑。
對方還以寬心一笑,對那矮胖男子道:“孔爺,王爺被人挾持了,你可知道?”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道:“王爺被挾持了我能有什么辦法?難不成你還指望我這把老骨頭去救人嗎?”孔老頭嗤笑一聲,躺倒在臥榻上,雙手交叉疊在腦后。
博容從墻下搬了一張椅子給王妃坐下,笑道“孔大爺不必自謙,這王府之中,誰還不知道你孔侍衛(wèi)比所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加起來都強(qiáng)呢?”
王妃向墻角,那里立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差不多跟那老頭一樣高呢,她狐疑地看向躺倒在床上、形容邋遢的老人,心想莫非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說,也不是讓孔爺您去救人,只是讓你在面對面的時候,把那綁匪給殺了。”博容接著說道。
“我能得到什么好處?”老頭頓了半響,蹦出這么一句話來。這要換做旁人肯定是不敢問的,因為保護(hù)王爺安全是侍衛(wèi)的職責(zé),至于賞賜,那得由主人高興,從來沒有侍衛(wèi)敢向主人討要賞賜的。
豫湘王妃皺皺眉,有些不悅。博容向她一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向那孔侍衛(wèi)問道:“你想要什么好處?”
“一千兩銀子。”又是如此簡單粗暴的回答。
博容看向王妃,見對方面帶怒氣,就要發(fā)作,他本想阻攔,但已經(jīng)來不及,他聽到王妃用清越的聲音高聲說道:“保護(hù)王爺是你的本分,哪由得你討價還價?”
那老頭冷冷道:“既然這樣,就請王妃另請高明吧,老頭子這就收拾包袱走人?!闭f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真的開始收拾衣物。
博容連忙勸道:“孔爺,王妃這是擔(dān)心咱們王爺,一時心急,您別往心里去。”他向豫湘王妃打眼色,王妃本來還要說話,見他眼色,勉強(qiáng)摁住,閉口不言。
“一千兩銀子比起咱們王爺?shù)陌踩珌碚f,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孔爺您將那綁匪殺了,鄙人一定親手奉上一千兩銀子,孔爺您只管放心。”
老頭停下動作,坐在床上,臉上仍有怒氣。
王妃此時氣性已消,自思己過,覺得實在不該為這點(diǎn)銀子跟下人計較,更何況此事還關(guān)系到自己的丈夫。于是臉帶笑容,柔聲道:“這位孔爺,”她向前挪挪身子,有些難以開口,在心里暗自攢了會兒勁,才開口道:“剛剛是我一時心急,您老人家千萬別往心里去。過后別說一千兩銀子,就是剛剛那個丫頭,我也一并給您送來,伺候您老人家。請您老看在我年輕不懂事的份上,就別跟我這婦道人家計較吧。”
老頭哼一聲,別過頭去。
王妃神情頗為尷尬,博容哈哈一笑,道:“既然您老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那您先休息著,具體情況到時會再跟您詳談。”
王妃起身出門,博容緊跟在后,出去后輕聲將門關(guān)上,兩人原路返回。
“這孔老頭到底是什么來歷?”等走得遠(yuǎn)了,楊流煙問道。
“孔老頭是半年前來到王府的,沒人知道他以前做什么。他來到王府應(yīng)征侍衛(wèi)一職,當(dāng)時所有人都嘲笑他,說他年紀(jì)又老,還是個矮冬瓜?!边b想當(dāng)時情形,博容臉上不禁帶上笑容,道:“但當(dāng)他一刀將王府圍墻劈出一個窟窿時,所有人都止住了笑聲。”
王妃倒吸口氣,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凡人能有這樣的能耐。但看博容一臉鄭重,不像說謊的樣子,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道:“難怪這人脾氣這般怪,想來確實是有些能耐。”
此時二人走到小花園,楊流煙抬頭看天上明月,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算起來我都已經(jīng)嫁到豫湘王府一年了?!?p> 回憶起過往,她臉上掛著朦朧的笑意。博容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靜謐的夜空沒有云朵,也不見一顆繁星,只孤零零掛著一輪明月,讓人陡生孤寂之感。
楊流煙忽然發(fā)出一聲輕笑,道:“你知道嗎?還沒出閣之前,堂姐曾邀我到法華寺上香,到了才知道,原來她是想讓我在暗中偷瞧王爺長什么模樣,我當(dāng)時還誤以為你就是王爺呢。”說完又是嘻嘻一笑。
博容神色一窒,愣愣地看著她。月光下那俏麗女子轉(zhuǎn)頭望來,帶著平日里不曾見過的俏皮笑容。博容忽然覺得臉上發(fā)熱,他別過臉去,盡量上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渾不在意,道:“哦?當(dāng)時讓你失望了吧?”
女子捂著嘴輕笑,可能實在覺得有趣,她直笑得微微彎下腰。過了一會兒,她直起身來,眼角眉梢仍舊帶著笑意,道:“沒有,不能說是失望,而是意外。我當(dāng)時想的是,這豫湘王怎么長得比我還漂亮?我都不好意思自稱是女子了。”她向博容眨眨眼,等著看笑話的樣子。
博容卻真的好像女子附身一般,臉上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還好是黑夜,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道:“要論貌美,咱們王爺恐怕尤有過之吧?!?p> “那不一樣,王爺長得好看,但一點(diǎn)也不像女子,而博容你的好看呢,卻是把許多女子都比下去了呢?!?p> 一個男人被夸長得比女子還漂亮,到底該高興還是生氣呢?博容走在他身后,暗自思忖。前面那女子步履輕快,好像心情不錯。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她是這樣一個簡單明媚的姑娘。他嘴邊不知不覺掛起淡淡笑意,心中居然升起一種‘這條路遠(yuǎn)一些才好’的念頭。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xiàn),伴隨而起愧疚心情卻只更加強(qiáng)烈,瞬間把這沒羞恥的想法驅(qū)散得無影無蹤。他搖搖頭,等再抬頭看向那女子身影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