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徐生用力一吐,口中嚼得半爛的青草根莖應聲而出,少年雙拳緊握,做出了對他來說這輩子最為重要的決定。
“小如姐需要咱們,她不能嫁給小胖,咱們得幫她?!?p> 興許是過于沉重的緣故,徐生說這話時有些吃力,但兩只眼睛里卻有著堅定的光彩,他的人生還只不到十四年,瘦小的身板就如同還未斷奶的狼崽,但此刻這只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幼崽卻迫切地想要伸展肢體,向人們展示它尚未成長起來,卻已有了幾分銳色的雛牙。
“生…生哥兒…”
一旁盤腿坐著的樊幺兒面色一變,作為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他知曉自己這個伙伴身上有股子犟勁,一旦做出什么決定,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眼下樊幺兒卻想試著拉一拉。
“小如姐明天就成親了…小胖就算再怎么樣,也是鎮(zhèn)守家的兒子,這對小如姐來說…是好事…哪還用得著我們幫?!?p> 一提到小胖這個名字,兩人腦中霎時浮現(xiàn)出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明明年紀不大,卻有著比成年人還要大的肚皮,跑起來就像只皮球,若在平時,徐生自認為不會將對方放在心上,但此刻,這人卻成為了他們討論的主角之一。
“小如姐不喜歡他,跟不喜歡的人成親,哪里會是好事?!?p> 樊幺兒說話時將“鎮(zhèn)守”兩個字念得格外重,但徐生卻直接忽視了這一點,滿腦子已經開始謀劃該如何將小如姐“救出魔掌”。
仔細思量后,徐生看向自己的好友,道,
“明天你得幫我?!?p> 樊幺兒嘴角扯動,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我…我能幫你什么,我又不會打架?!?p> “就這個。”
徐生從懷里掏出一大包物件,“明天娶親的隊伍一定會經過鎮(zhèn)前的老槐樹,到時你把這個點著,往馬多的地方扔?!?p> “這…這是爆竹…”
樊幺兒瞪大了眼睛,“生哥兒,你真要搶…搶親?為…為什么呀,你不會真把她當你媳婦了吧?!?p> 徐生沒想到對方會問這樣的話,在來之前他準備了不少理由來說服好友,唯獨這條不在預料之內。
張了張嘴,楞是沒找到合適的說辭。
樊幺兒說的是兒時徐生鬧過的一個笑話,當時徐生隨著父親老徐去吃鎮(zhèn)子東頭白先生家喬遷的酒席,席上趁著老爹不注意,徐生偷偷喝了一杯酒,等到老徐反應過來時,自家兒子已經拉著主人家的女兒,也就是兩人如今口中的“小如姐”圍著各個酒桌繞了幾圈,邊繞邊紅著臉,逢人就說這是我媳婦……
再后來徐生的記憶便一塌糊涂,只記得當時白先生和自家老爹鐵青的臉,以及當天晚上自己同樣鐵青的屁股。
“好了好了,還說這些做什么,”徐生沒在回憶里久留,但臉卻已經成了和當時一樣深邃的紅色,他將包裹遞給好友,道,“你明天可別犯楞…”
兩人以前干的搗蛋事并不算少,逃課去鎮(zhèn)外的林子里抓野雞,給欺負自己的人被窩里塞狗屎,又或是去樊姥姥家的魚塘偷魚…每次兩人都是共同進退,但今天,徐生還是低估了這件事的威力。
樊幺兒看著眼前的包裹,面上那抹勉強的笑也沒了,他一伸手,將東西推還給徐生。
“你怕了?”徐生看著眼前的伙伴,眼里有一絲愕然。
樊幺兒再度咧嘴,面色頗有幾分尷尬。
“生哥兒…不是我不想幫你,你一直知道的,我從小到大都想好好上學堂,到時候大考當個官什么的…再說了,小胖雖然人不怎么樣,但對小如姐他還是有意思的,他家境又不是我們能比的…”
說到最后,樊幺兒面色已經通紅,連口齒都不太清楚,好友錯愕的目光讓他更加尷尬,最后只留下一句“生哥兒,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吧,最近這塊鬧邪乎,有不少人看見鬼了呢”就匆匆離去,速度比兩人以往捉到的任何野物都要快。
徐生靠在樹干上,頗有些無奈,沒能得到伙伴的支持,只靠他一人,明天的搶親估計有些懸。
抱著爆竹包裹,徐生不得已開始重新思索明天計劃該如何進行,至于楚幺兒離去前的那句有關于“鬧邪”的警告在他眼里更像是好友逃跑的理由,并沒有被放在心上,但很快地,徐生便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有多么錯誤。
叮鈴。
突兀地一聲銅鈴聲響,如同夏日里飲下的第一口冰泉一般清脆,徐生的思路被打斷,他不得已抬頭,皺眉看向聲音來源處,但這一看卻讓這個倔犟的少年嚇了一跳。
在離自己不到十步遠的地方,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名中年道士,稍顯老舊的灰白色道袍上沾染了些許灰塵,在他身上隨風擺動,看著油膩卻扎的整整齊齊的長發(fā)則被披在腦后。
最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中年道士的面容,明明鼻子眉毛嘴巴如同模具雕刻出來一樣俊秀,卻偏偏生了一對瞇瞇眼,上下眼皮像是緊閉的門窗,連道縫隙都不曾留下,就像是本該完美的藝術品,卻被人生生留下了瑕疵。
“你是誰?”
望著眼前的陌生人,徐生心中升起警惕,一雙眼睛不自覺的在對方身上打量。
那道士左手捏著一個古舊的鈴鐺,方才徐生聽到的聲音便是由它發(fā)出,右手則拿著一根長桿,桿頂是一張黃色的長旗,不過徐生最在意的是中年道士肩頭露出來的那截劍柄。
叮鈴。
道士左手搖動,鈴音再響,并沒有理會少年的提問,只是皺起眉頭,嘴唇動了幾下。
“奇怪,真是奇怪。”
帶有幾分滄桑氣息的嗓音從他口中發(fā)出,中年道士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本該用在他自己身上,只是瞇著眼睛四處張望,似乎想要在空無一物的曠野里尋找些什么,卻又一無所獲。
隨后他便直直朝著徐生的方向走來,他走的如此快,以致于等這名徐生反應過來對方并沒有停步的打算時,道士已經從他的身體里穿了過去。
徐生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甚至還捏了一把大腿想要確認自己并不是在做夢時,卻又正好趕上詭異的另一幕。
中年道士在離他三步遠的身后漸漸變淡,身形逐漸變得透明,最后完全消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那滄桑的聲音再度響起。
“謹防妖魔。”
不過四個字的短句,徐生卻用了足足一刻鐘來消化,直到許久以后,徐生才像是大夢初醒般,怪叫了一聲,將手中包裹一拋,飛快地朝著鎮(zhèn)子里跑去,如同一只受驚的野獸。
直到他氣喘吁吁跑回家,向后看了又看,確定身后沒有對方的蹤影,才松了一口氣。
咕嚕嚕喝了一大口水后,徐生忍不住開始思索剛才自己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真的鬧邪,我看到的是鬼?”
想起好友離去前的警告,徐生縮了縮脖子,和父親老徐一樣,他堅定的認為世上沒有鬼神,但當中年道士出現(xiàn)后,這個信念開始動搖了。
徐生坐在長木凳子上,臉色變化不定,同樣陰沉著臉的還有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老徐。
“聽白先生說,你今天沒有好好上課,還帶著楚家那小子跑了出去?”
“???!”
徐生被這突兀出現(xiàn)的陰森聲音嚇了一跳,瘦小的身子倏地站起,轉過身一臉緊張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全身緊繃,打定主意,一旦老徐掏出那根搟面棍他便立馬開溜。
出乎意料地,老徐這次并沒有拿棍子,他左手負在身后,右手在前,指間捏著一張紅燦燦的請柬。
“今晚洗個澡,換上去年買的那身衣服,應該還能穿吧。”
老徐將請柬往桌上一扔,窄窄的金邊在太陽光里耀得人眼睛疼,徐生將目光從上面移開,里面的內容不用看他也能猜個大概。
敷衍的應了一聲后,徐生默默上了樓,在他身后,老徐眉頭一皺,察覺到兒子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哪里不對。
“怎么回事?”
將目光放回到請柬上,一道微妙的念頭在這個和農田茶葉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漢子腦海中閃過,還沒等他抓住又轉瞬即逝,老徐皺著眉頭思索半天,最后無奈搖頭,進廚房為兒子燒洗澡用的熱水去了。
二樓,徐生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床頭的木劍發(fā)呆。
每個人都有秘密,而且數(shù)量一般不少,這把木劍就是徐生的秘密之一,也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楚幺兒不能理解自己的好友為何會沖動到這種程度,談及搶親時對鎮(zhèn)守家的護衛(wèi)全然無視,徐生對此全無辦法,這是他與鎮(zhèn)守搶人的底氣所在,原本想今日向好友和盤托出,楚幺兒卻壓根沒給他機會。
當天晚上,徐生在老徐的督促下試了試去年買的新衣裳,十三四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徐生穿上這去年的衣裳卻剛好合適,對此,他頗有些無奈,小孩衣服往大的買,已經是普通人家所默認的共識。
“早點睡覺,明天不用上學了?!?p> 等兒子上床后,老徐掐滅了油燈,這么說了一句后便下了樓,徐生在被窩里來回滾動了幾下,最后看向房門處。
不止明天,以后也不用上學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