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本是天子腳下,能人異士數(shù)之不盡,但凡有點(diǎn)能耐的無一不想在這闖出名頭來。
崔十安雖然唱腔上等,但畢竟年紀(jì)小缺了些閱歷,再說這盛京城什么人沒有?要想找些本事大名聲響的角兒,那還不是出門一打聽的功夫。
頭先大家伙的賞臉,他身段好嗓子細(xì),獨(dú)有江南柔情的味道,唱起花旦可是一流,男子唱旦角這樣好的在盛京可沒幾個;圖個新鮮罷了。
如今呆了也有小半年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過了新鮮勁兒大伙也就尋別的新玩意兒去了;唱戲的人還在,聽?wèi)虻目蜕倭恕?p> 算算日子,除去上個月幾戶人家請上門唱了幾天之外,到今兒,崔十安閉門養(yǎng)病整整歇了二十六天了。
不說他一個初來乍到立足未穩(wěn)的小角色,且就說盛京城里那些大角兒也沒有這么長時間不露面的,真當(dāng)臺下那些衣食父母不離不棄等著你了;更何況還是裝病。
昨兒鄭國公府來人,說是老太太七十八壽誕,老人家一直愛聽南戲趁著過壽讓她高興高興;誰知這位角兒當(dāng)時就讓小童回絕了,班主今兒才知道給氣得不行,罵罵咧咧就朝這來了。
原本心疼他年紀(jì)小,想著有點(diǎn)本事是塊好苗子,帶在身邊照顧著培養(yǎng)著,看這娃娃一天天尋思什么呢?
二十六天不上臺,湊個整數(shù)封箱得了!
推門而入,張嘴就罵起這臭小子犯什么混呢;誰知掃了一圈兒沒見著人,幾步走到剪窗處才發(fā)現(xiàn)這位角兒在屋頭給幾株荊桃樹鋤草。
“你不唱戲在這鋤草是個什么志向!”
班主罵過了氣也就消了,這會兒正是不解的時候;要不是疼他,換成別的小徒弟老早就開打了。
“我這不是病了嘛。”
崔十安笑了笑,扶著出頭點(diǎn)頭行了個鞠禮,復(fù)又接著低頭鋤草。
“你這小子是皮癢癢了是不是?”
班主嘴里罵著卻不見動作,伸出食指抖了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鄭國公府的邀你也趕退,你是沒長個頭兒就敢自大了啊你!”
說人狂就狂唄,捎帶個頭干嘛呀?
崔十安沒抬頭,笑道:“我這是不是隨了師父您嘛?!?p> 咱倆個頭差不多,誰也甭笑話誰。
“嘿!”班主一聽就惱了,抬手要去打,奈何隔著窗臺打不著人:“我來跟你說笑來了?”
這要不是從小看大的孩子,要不是手里破有能耐的得意弟子,要不是聰敏孝順的徒弟,他老早就趕出戲班子了。
誰慣你這臭脾氣。
“你趕緊給我回屋里來!”
崔十安頗為惋惜地嘆了口氣,正兒八經(jīng)地?fù)u了搖頭,丟了鋤頭再拍了拍手心兒;佯裝無奈地讓班主給他讓了讓,一副我翻窗進(jìn)去您老得躲遠(yuǎn)點(diǎn)兒,可別誤傷著。
尋常人這會兒可就罵他目無師長了,班主哪里是尋常外人。
“你看你這作死的樣子!”
“這是傷病了?我看你比我都結(jié)實(shí),哪傷了?哪兒病了啊———”
聽聽這語氣,怎么說著說著還急眼了呢。
“哪有您這樣的?”
崔十安一樂,這要不是氣壞了怎么把班主這股北腔給激出來罵人呢?
笑道:“怎么還盼著我生病呢?”
小童給倒好了茶奉上,十分認(rèn)真地解釋道:“角兒,班主是說您裝病呢?!?p> 這小子,就你本事大知道的多。
一句話把崔十安和班主都給逗樂了,人家爺倆打太極呢,用的上他來說。
小童本是跟著戲班子打雜漂泊的,前些年南方天災(zāi)日子不好過,好些戲班子都散了,孩子十歲出頭看著可憐,班主就收到園子里來了。
孩子小也不知道大了會不會學(xué)點(diǎn)別的,能不能吃得了苦,索性一直跟著崔十安耳濡目染地學(xué)著,再做些瑣事也不算在班里白吃飯;這一晃,都六七年了。
“你聽聽!”班主道:“這一小童都比你懂事,一天天憋著氣死我?!?p> “小童是打小叫了這么些年的,人今年都成年了?!贝奘步o自己添了茶,道:“我也就大個一兩歲,怎么我就成大童了?”
“你大童…”
班主正要理論,恍然大悟反應(yīng)過來這小子越扯越遠(yuǎn)了,罵道:“我是來跟你說這的嗎?”
“你有這功夫憋著氣我,不登臺不開嗓,你是皮癢癢了欠收拾啊你?”
“你…”罵著罵著,嘴里的話一堵,揮了揮手道:“小童你先出去吧?!?p> 小童一愣,仍是帶上方才端茶的托盤躬身退了出去。
班主喝了口茶,落杯一嘆,望著外頭花謝葉茂正入果季的荊桃有些惋惜;孩子畢竟是從小看大的孩子,心思也是打小尋摸出來的。
道:“你還記不記不得,你初拜師,敬茶時我對你說的話?!?p> 崔十安不再玩笑,手指頭扣著玩兒,垂眸低聲回應(yīng):“未學(xué)藝,先做人?!?p> “知道什么意思嗎?”班主道。
“知道?!彼麖男【瓦@樣,一緊張就玩著自個兒的手指頭,不敢抬眼來看:“坦坦蕩蕩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事;此間善、孝、謙缺一不可?!?p> “那你做到了嗎?”班主轉(zhuǎn)著手里的杯盞,看著茶水波紋竟想到了十安小時候。
“君子立世,不說功名兩得,當(dāng)知禮義廉恥?!?p> 這話是重,好歹勝過旁人傷你。
“你既明知更不能故犯。”班主沒有抬眼去看他,其實(shí)不必看也知道那一副心神失落的樣子。
正是因為從小看大,這孩子什么心思還不是一眼看透的事;可惜這長大了,心思多,不想小時候打一頓就好了。
打不得罵不得,還得一心憂慮著他別鉆牛角尖兒想不通把自個兒堵進(jìn)了死胡同。
“師父,我…”
不知是他喉嚨酸澀一梗,還是無言可對班主一番教誨,只叫了句“師父”就沒了下文。
眼下杯盞,茶紋重重。
“本不屬于你的情分,何必惦記著?!?p> 他自小天賦過人,雖不目中無人但一向驕傲,不曾低頭落淚;進(jìn)京這小半年,夜半三更,破曉日出,都有莫名的傷感能掉下眼淚來。
道理人人都懂,誰又能做的十全圣賢。
看著美好,背地里是怎么個千瘡百孔誰又曉得。
人人都說他崔十安走運(yùn),認(rèn)識了一眾少爺,還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高門,來日可期。
殊不知他這心里頭的五味瓶;有些人遇見了,你就把自個兒弄丟了。
此生不見吧,又滿是遺憾可惜。
他是想告訴師父的,禮義廉恥他皆知,君子之道他也明。
他是想告訴師父,他已經(jīng)認(rèn)了錯,安守本分;只是動心起念,非已所能控。
師父站起身:“去祖師爺跟前跪著,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登臺?!?p> ————————————————
你是南風(fēng)過境,怎能鐘意北樹荊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