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歡好,兩心相許是最讓人羨慕的,若能白頭一生更是有幸,得此愛人如何能不朝思暮想。
謹之與弘娘從小相識,雖無男女之情但彼此親密猶如家人,要不換成別人,娶就娶了唄就是一家人了,誰有功夫還幫著你去會情郎呢。
打小也知道阿歡和弘娘的情分,所謂兄弟妻不可欺,等這事兒過去了,趁早讓他們倆成親,省得整日里你儂我儂的,看得叫人嫉妒。
入秋之后謹之更是忙得頭腳倒懸,不入夜是難見著人的,弘娘猜想著他們要辦的事應該就在這段日子里了,每日一根弦兒緊繃著,既擔心又期盼,生怕橫生枝節(jié)又壞了事。
崔十安那樣兒的傻大憨可別在有了。
謹之回府后神色有異,不同往常直接回了后院歇著,反而先去拜見了父母親,又見了管家,安排了好一通事項,這才回到院子里。
弘娘身邊兒的人是從蕭家?guī)н^來的,從小服侍她,見姑爺有事瞞著,自然是回頭向自家姑娘稟報了。
許是入了秋,風漸漸寒了起來,一到夜里人都多了些傷感。
弘娘不會懷疑他,只是擔心別出了什么事兒,越到年底,這心里頭就越不安。
等到謹之回來,看他一身衣袍都有些臟亂,鬢角發(fā)絲垂了下來,風塵仆仆的樣子像剛辦了些要緊事特地趕回家來的。
“這是怎么了?”弘娘一見人便起身,屏退了左右,接過他剛扯下的披風。
他搖了搖頭,握住弘娘的肩頭,竟是少見的溫柔:“什么事都沒有?!?p> 平日里都是互相調侃,一來一往兩人之間就沒有過這么友好得時候,又或許是少年之誼太過熟悉,彼此也不用不著那套客客氣氣的虛情假意。
他看起來有些累,但不問明原由,弘娘心里頭又放不下心來:“你去交代什么了,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瞞我?!?p> 他轉身要往耳房去沐浴更衣,弘娘緊跟著步子拽衣角,心急道:“你說啊,你不說我怎么放得下心,有什么事還得父母親幫你,登王尋你麻煩了嗎?”
“阿歡呢,他好嗎?”
謹之頓足,轉過身來看著她;弘娘心善,這小半生從未傷害過人,不像他們師兄弟幾人,雖說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惡事,但終究各自為其主,行事難免多有謀算,終究也是利用了些無辜的人。
弘娘不同,她的這小半生里,只活兩個字——鄭歡。
她的心愿,她一直以來盼著念著的都是嫁給鄭歡,帶著當年他送的那一支早已干枯的別角晚水梅住進國公府,少公爺?shù)脑鹤永铩?p> “他很好?!敝斨Φ糜行├洌樕嫌星飼r的干燥蒼白。
別的不再多說了,他轉身進了耳房,弘娘也算放心了。
只是不知為何,心里頭不安總覺得會出事,一夜寢不安眠,天蒙亮聽見一些響動,弘娘睜眼一瞧才知謹之起身了,急急忙忙的,連早點也不用了就出門去。
她也睡不著,揉了揉顳颥與眉心,這也起身了,起身收拾一番后天色尚早,索性在院子里吃了飯后再去給婆母請安。
平日里母親喜歡她,總夸她孝順懂事,老人家愛嘮叨些也正常,偏今兒一見了弘娘竟然還有些心疼,勉強著說說笑笑,可就是拉著弘娘的手不讓她走,嘮叨的話說了許多,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兒。
婆母也是個心地純良之人,一喜一怒都是擺在面兒上的,幾曾何時這樣詞不達意,平日里那些親情愛護之意今日竟顯得有些刻意為之,讓人心生疑竇。
弘娘應和著,無意般地給身旁侍女一個瞬時的抬眼,后便專心陪著母親說話。
只等著回了自個兒院子里能聽到侍女帶回些有用的消息回來;謹之說沒事,可婆母神色里的不同卻不像沒事。
答應了婆母不出門去,說了好一會兒話,這尋了理由說回院子給謹之做未成的衣袍才從婆母眼前脫了身,一路思量著回了院子。
張家是高門,家規(guī)森嚴,這院子里倒也沒能見著幾個小廝侍女扎堆兒閑話;但越是看著毫無異樣越讓人心頭生疑。
小路不過兩個拐彎,即刻就回到了小院子里,弘娘站在小石圓門處,看著一陣秋風掃落葉,院里的那些個秋木黃葉一陣兒窸窸窣窣碰碰撞撞地落了下來,她有些畏冷地抱了抱自己。
原來秋天真的來了。
“姑娘!”
身后的呼喚聲帶著濃厚的哭腔撕裂。
“姑娘——”
弘娘腳步有些僵,平白生出許多恐懼來,扶著墻面兒轉過身時,從小服侍自己的侍女竟失了沉穩(wěn),跌跌撞撞地跑來,三步并作一步來,兩步絆腳直直摔在了弘娘腳下。
“姑娘,府上出事了!”
她哭得難過,仿佛蕭家爹娘是她生身之親,爬起半身來抓住弘娘的裙擺,淚眼滂沱:“姑娘!老爺和夫人都被抓了,蕭宅被封了!”
蕭宅,被封。
怎么會呢,這怎么可能呢。
她嫁入張家,安分守己,謹之和阿歡辛苦謀劃,只要幫陛下除了眼中釘?shù)牡峭?,再輔佐太子攬政,一切都可以變成大家期盼的樣子了不是嗎。
她一句話都沒說,方才覺冷的薄裙衣裳好似棉里透水般的沉重,她拖著一步步往外走,她越急,越沉,越慢,越是難。
她臉色蒼白,養(yǎng)得精美的秀甲陷進掌中膚內(nèi),硬是深深刺出滴滴鮮血砸在裙擺上。
她走向后門去,去馬廄牽走了謹之的愛駒阿南,抬手一扯,散了滿頭朱釵,揚裙快馬而去。
如今走的每一步,迎面刺來的風都讓她覺得是一場夢,她腳底發(fā)軟,思緒飄忽遠遠而去,只是在心里不斷問自己,怎么會呢。
蕭宅門庭何曾冷落,今日一紙封條就結了過往輝煌。
噗嘭——
她急急勒馬,阿南在門前階下?lián)P蹄長嘯一聲,她失神未穩(wěn)生生從馬上摔了下來,衣帶卷裙?jié)L了幾個翻兒,額角撞上了石階一角。
眼前一陣眩暈發(fā)黑,顧不得回神,顧不得身后閑言碎語的議論,摸爬幾步勉強上階站起身,忽視了門上白紙黑字的封條,聲淚俱下。
“爹——”
“娘——”
身后百姓無人阻止,只是慢慢停步下來圍觀,不過是嘆一聲可惜;可惜她家破人亡,可惜她再無依傍,可憐她的一無所知,可憐她的束手無策。
雙手一遍遍拍打在冰冷堅硬的門鐵銅環(huán)上,她的每一聲爹娘都喊的破碎,聽得人人心疼;這銅環(huán)真重,門鐵真冷,她咬緊了唇,紅如血染的雙眼簇簇落淚,門上封條忽地在眼前清晰起來。
她好似回神醒了。
她好似失心瘋了。
她盯著門上白紙黑字的封條,一把扯下,撕了個粉粉碎碎,抬手一揚,細散滿地。
她推門不動,用瘦弱的肩頭上角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家門,撞得衣角破損,撞得肩頭見紅,撞得失了神,像個木偶僵硬,聽不得身后“大逆不道”的勸阻和“圣命不可違”的警語。
門上重鎖無半點兒錯動。
不知多少下,官差們急急跑來要將她拿下,治她個私闖封宅,毀壞官封的罪名。
她虛弱的不像話,滿頭青絲散亂,肩頭額角滿是鮮血,不畏不懼,只顧著一遍一遍撞向家門,滿臉淚痕錯落,望著厚厚大門喊爹娘;官差上前拉人時,都于心不忍。
“住手!”
身后馬蹄聲止,謹之下馬急得險些絆倒,慌忙扯下披風,從官差手中攬回弘娘,擁在懷中裹住傷處。
“謹之少爺,您可別讓我等為難…”
“陛下金令再此!”
官差未說完的話,他直直打斷,左臂護住弘娘,右手一抬,示出令牌。
“奉旨查證,開門!”
這是張家太師的兒子,御前紅人太子伴讀,謹之少爺;向來是謹而慎之的人。
官差給開了門也沒離開,在大門處侯著,等著人出來再次鎖上,總之這扇門,再難大開了。
謹之扶著弘娘進了宅,里頭已是桌橫椅倒。杯盤狼藉,一片蕭索之氣,顯然是被翻查過了。
她一時失了力,跌坐在地,看著眼前曾經(jīng)玩??煲饬诵“肷募艺拐f不出半個痛字來。
再無,往日之景了。
“什么時候?!?p> 她怔怔發(fā)問,好似靈魂滅,字字清冷無神。
謹之放低了聲兒,答:“我們回去吧。”
“什么罪名。”
她再問一句,眼淚止不住地滑落。
謹之看得心疼,道:“我會…我會傾盡心血去…”
“說??!”她忽地歇斯底里,打斷了他的躲避言辭。
衣袖中握緊了小拳,沖他大喊起來:“這是我爹娘啊,張謹之!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爹娘啊!”
“我是蕭家嫡女,蕭瀠泓!”
她喊啞了嗓,眼淚順著眼角滑過臉頰,滑進嘴角,最后一根弦兒就在這繃著了;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分別。
他就算努力有什么用,傾盡心血又有什么用;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凡有半點機會,他也絕不會以親友性命做博。
謹之低聲道:“走私軍器。”
走私?
蕭家的商途與其他商戶不同,是官家商行,意指國商。多年來為朝廷所需備置,天下行商,以最低的價格收入歸于朝廷后,朝廷再行二制,出行賣價的五之一份兒則是歸于蕭家的。
從祖父輩起至今,從未有過差錯;制作火藥兵器之物向來不流于民商,都是由蕭家分次低價采買原材后交付朝廷才成的。
當年平西王奪回西北九州的一年之戰(zhàn),蕭家都沒有動過走私的念頭,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貪圖走私那點錢。
弘娘愣愣地搖頭,神色失落地:“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啊?!?p> “謹之……”她抓住謹之的手,像抓住蕭家的救命稻草:“你知道的啊,這么多年了,我父親不會動這個心思??!”
大戰(zhàn)方平不過幾年,蠻族人自己內(nèi)憂外患且尚未平定,哪兒來的錢財行亂事?
“我蕭家何需貪圖這點錢財啊,謹之,這是誣陷,是誣陷!”
“我們先回家好不好?!彼桓叶嗾f,怕她難過,字眼兒里都是小心翼翼的哄著:“聽話?!?p> “那是你的家!”她哭得崩潰,歇斯底里得不像自己,迫使冷靜卻又只有片刻,指著遍地狼藉:“這才是我家!”
“這里才是我的家!”
“張謹之,這里才是!”
她抓住謹之雙臂,努力讓自己不那么瘋狂,瞪著雙眼意圖讓旁人相信她此刻是清醒冷靜的:“謹之,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
“我爹娘是冤枉的啊,陛下何至于懷疑??!”
“我蕭家不差這點金銀,怎么會在這時候走私呢…”
“謹之,你別瞞著我,幫幫我…”
她章法大亂,說起話來已不知如何才是清明了,一句一句都只是想救爹娘而已。
“是走私境外的軍火,意圖助太子逼宮。”謹之道。
這當然是誣陷。
他低著頭,只是不知如何面對弘娘。
“太…太子?”她一時語塞,不知是受驚還是無言以對。
陛下確實不至于懷疑多年忠誠的蕭家會差這點銀錢,但蕭張兩家已經(jīng)聯(lián)姻和親,張家父親是太師,謹之是太子伴讀,這時蕭家在境外走私軍器助太子逼宮即說得通了。
“太子…他…”
弘娘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些什么,滿腹的冤枉難言表;這竟是一夜封宅的原因,她該怎么做怎么說才能消了皇帝的疑心,皇帝又怎么會相信他們。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平西王征戰(zhàn)半生的功績,都沒能讓陛下放過,他們這樣的商賈人家又怎能怎么辦。
她從這一地的秋風涼中納得一身的絕望,她不知所措地撫了撫額頭凌亂的發(fā)絲,躊躇度步,心頭酸味驟起,眼淚又酸得她皺眉哭出了聲兒,她又抹去了眼淚,雙手最后停在耳旁,十指指尖穿進頭發(fā)里,悶聲哭了起來。
她不知自己在作甚,不知自己該作甚。
只是腦海里有些思緒混亂,好像都是頭引,又好像一團亂麻,她理不清,又不敢看。
謹之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生怕一個響動又驚壞了她好不容易的冷靜。
披風覆肩時的片刻溫暖像極了懷抱,她站起身瘋地往外跑,謹之幾步追上攔住了人,她便是瘋魔般地撕鬧要走,謹之也不撒手,死命握住了她的手,攬過腰將她抱住,無論如何也不能任她這樣又跑出去。
“放開我!”
“弘娘,我們先回家,你冷靜一些!”
“你放開我!放開——”
“弘娘!”
門外尚有一眾官差盯著,他不敢顯露半分武功,只好以蠻力硬生生攔下人,任她掙扎撕鬧也絕不放手;看你哭,總好過你不知所謂跑去傷了心。
“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她不說是誰,謹之便明白。
“張謹之…”
她哭得快失了力氣,咬著唇齒,忍住嗚咽聲兒,低頭哭求:“我不相信…我要見他…”
“你讓我見他!”
啪——
弘娘抬手重重的一巴掌甩過他的臉頰,霎時膚起紅印,滾燙起來。
謹之手臂間的力微微松去,抬眸看著她,道:“你還活著,蕭家就還活著?!?p> 活著?
“哈哈哈——”她一邊哭一邊笑,額上的血流到眼角,她看著這錯亂敗落的宅子一遍又一遍,看得頭都昏了。
“見了又怎么樣呢?!敝斨?。
從情分上講,鄭國公府、張家與蕭家是一脈之親,勢必同心輔佐太子;此事一出,蕭家封宅落獄,太子禁足待昭。
而張家本是陛下有心安排在太子身邊的耳目棋子,是否當真背叛尚且存疑,這才有“謹之奉旨查證”一事,也是借此機會看看,謹之是否當真為太子所用;陛下慣是斬草除根,如今張氏一族命脈,懸于一線。
這一招棋下,鄭國公府安然無恙,一旦太子倒,除蕭張,鄭歡便是御前謀策的第一人。
比肩強將,主君為防而殺。
掌中利刃,主君愛之更切。
這不正是因為,一個無法控制,一個緊握在手嗎。
國公府不可興,少公爺可以。
謹之如今,舉步維艱,兩面煎熬?!ò?,則太子被廢,蕭氏滿門抄斬;查明,則表明自己有心追隨太子,庇護蕭家,張氏滅族只在朝夕。
這時候他不許弘娘去見鄭歡,除去形勢所迫,更是不愿看她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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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歡呢,他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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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為什么啊…”
她不知該怨誰哭誰,雙手攥住了謹之的衣領,哭腔里咬著字眼。
“你早就察覺他橫生異心,為什么不告訴我,眼看我蕭家,家破人亡?。 ?p> “張謹之——”
因為什么呢,因為你我三人二十年情分,因為你昨夜憂心憂慮的只是“阿歡好嗎”。
我該如何告訴你,以什么樣話語才能不傷害你。
湯娘子
久等了,熬到5點才寫完沒有偷懶哦,這章長是希望說完這章的話,不想在拖到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