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我會站在架在高空中的地鐵軌道的終點,他站在軌道的下面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而我只是虛無地望著他。模糊中仿佛還有干枯的荒草,秋天萬里無云的高空,他沒什么表情的臉和在風中微微被撩起的額前發(fā)。
轟隆隆隆的地鐵行進聲音從后方傳來,我機械地扭過頭去,旋即地鐵巨大的影子遮蔽了我和他……
就這樣從這無厘頭的夢中醒來,內心平靜地就像一潭春水,可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心痛的感覺漸漸溢滿全身,我蜷縮著身體,可還是覺得連呼吸都帶著血漬和痛楚。慘白的月光從窗簾的縫中傾瀉下來,清醒的大腦指揮我去抓那一小片無比明亮的光斑,可是身體仿佛仍舊死死地睡去,我在心底無聲地怒吼:“醒過來!醒過來!”
他離開的消息我是從顧西喻那里聽到的,我們倆坐在咖啡店的長椅子上,外面淅淅瀝瀝的秋雨下個不停,
“嗯?!?p>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腦子只是停在一個場景里,一個膚色白皙、身材高大的少年,被汽車撞地在地上翻了好幾圈,卻只是慌忙爬起來去收拾掉了一地的書包里的雜物。
我仿佛著了魔,忘記了追問死因,忘記了悲傷,甚至忘記了驚訝,這個場景一遍一遍在腦子里重播,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我開始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幻覺,只覺得大腦暈暈乎乎、幾欲炸裂,
“對不起?!?p> 我丟下這一句就沖出了咖啡館,顧不得對面西喻心疼的目光,顧不得傘下人們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用盡自己的全身的力氣,只是向前奔跑,向前奔跑……
我去參加了他的葬禮。
臺上的人一字一頓,哀切地陳述著他一個又一個的獎牌,學習成績的優(yōu)秀,為人處世的善良,很奇怪的是每當說到他的一個優(yōu)點,這一點就會從我描摹出的他的樣子中模糊。我的內心和眼睛都被不斷落下淚水打濕,再也看不清照片上的他,也認不清內心里的他,唯獨他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我最害怕的就是狼狽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笑著,
聽這句話的時候我在笑著。
橘紅色的夕陽從他細長的睫毛上掠過,他的雙手交疊在一起擋住了左手被劃到的傷痕,
“沒事兒吧。”
“嗯,這車開的不快。”
“不過,我最害怕狼狽了?!彼种貜土艘槐椤?p> 這是我們最后的對話。我們在那個十字路口揮手再見,當我回頭來看,他還是那個背著黑色雙肩包、步履輕快的翩翩少年。
一如初遇……
“你說我和他在一起可以嗎?”
顧西喻拔下我的耳機,一只手攬過我的肩頭,眼睛放著光。
“可以吧。”我依舊散漫,重新戴上了耳機。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是不是學習很好,而且長得不錯?!?p> “嗯”
“他昨天跟我說想在一起?!?p> “嗯”
“我現(xiàn)在很喜歡他。”
“嗯”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
“沒有相處過,不知道。”
……
“哎,陳歲,你為什么這樣?”
我聽到了顧西喻有點生氣的聲音,有點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回頭看到她站在離我五米開外的地方,緊緊地盯著我。
“嗯?!?p> 我太緊張了,更不知道說什么了,下意思地說出了這句無異于火上澆油的話,好在顧西喻以為她了解我。
“是啊,你就是這么冷漠,我還指望你什么?!?p> 她嘟嘟囔囔地吐槽我,卻還是走上前來,甚至還寵溺地捏捏我的臉頰。
我們繼續(xù)沿著操場散步,耳邊是顧西喻剛談戀愛那種興奮的碎碎念,可我沒有聽進去。
“我是什么樣?”
“我為什么這樣?”
“我什么時候這樣?”
直到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腦子里反反復復的一直是這三句話,我爬起來抱臂坐在一片漆黑中……
這個問題我從十二歲開始就時時涌上心頭。每次思考隨之而來的似乎都是對過去那些窘境的一遍又一遍痛苦的回憶。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永遠會喝的酩酊大醉回來,甚至還指使我給他倒酒,生氣的母親永遠會胡亂罵幾句就奪門而出,我小小瘦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但還是執(zhí)拗地不肯靠近,父親推搡著謾罵幾句或者幾個火辣辣的耳光。這樣一次又一次同一場景的重演占據(jù)了我的整個童年,可我依舊沒有學會乖巧,更沒有學會逢迎。
“你一點都不懂事?!奔词骨逍阎母赣H也如是說。我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契合父親給我強行捏造的定位。
那是我對異性的最初、最深的印象,永遠抹不掉的印象。父親的隨意的暴行讓我陷入了對異性的深深恐懼之中,男性在我幼小的心卻只是代表著避無可避的傷害。所以我拒絕任何異性的靠近,我害怕地倉皇而逃,用極端方式躲避著這個世界異性的邪惡與善良。
而我那么依賴、唯一依賴的母親,卻總是僅僅和左領右舍抱怨著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和父親的暴躁不作為,放任我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孤立無援,她沒有救我,我愛她,所以我更恨她。就這樣女性在我心里意味著隨時會發(fā)生的背叛。所以我避免和任何同性親近,我豎起尖利的刺,像一只警告同類靠近的小獸,用顫抖的低吼佯裝兇狠。
甚至都不覺得委屈,我武裝上堅硬的盔甲,壓抑著自己傾訴的欲望,大笑的欲望,好奇的欲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扮演著冷漠的角色,演技也變得越來越純熟。嘲笑異己,排除異己,甚至為了親近某個人捉弄異己,連我都覺得無可厚非。起初的我傷心卻假裝理解地接受著這一切,不甘心地安慰著自己。不過演戲真的會上癮吧,我連自欺欺人都變得熟練,后來我分不清演戲還是真實,好像,連我都接受了我就是這樣,就應該這樣吧。
所以,我,沒有朋友。
哦不,顧西喻是我唯一的朋友。
對于她,我只是覺得我們同病相憐。、
也是一個演戲上癮的孩子啊。
顧西喻的爸爸患有很嚴重的腿疾,每天歪歪扭扭地騎著一個破山輪車,到處收破爛。小學的時候她又矮又黑,沉沒在人群中,是比我還不起眼的人物。發(fā)現(xiàn)她出落地如此光彩照人還是初中那個大我們一級的混混,堵在班級門口向她表白的時候。她窘迫到面臉通紅,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我上前拉起她的手,用盡憑生最大的力氣,推開那么一大堆看熱鬧的人。
兩個人偷偷躲在洗拖布的水池里,聽著彼此的心跳聲,她壓低聲音的啜泣和瑟瑟發(fā)抖的身體,讓我覺得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
可是當我嘗試著敞開塵封已久的心時,她不再是那個她了。
她穿著最新款的耐克球鞋,戴著昂貴的手鏈,唾沫橫飛地和班里不學無術的女生高談闊論,憑著優(yōu)越的相貌,高冷的性格不出幾日就變成了眾星捧月的女神。
沒有人敢再欺負她,甚至不會有人再嘲笑她。她擁有了所謂的人氣和朋友,我們也沒再有過一次對視。
可是,只有我,只有深諳演戲之道的我,看穿了她的演技。
她為了不受排擠,為了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使勁渾身解數(shù)偽裝出合群的樣子,她收起了自己的刺,戴著畫皮粉墨登場。每當我放學騎著自行車路過校門口,總是會看到她和一幫濃妝艷抹的女生斜倚在校門口的欄桿上,微風撩起她的劉海,露出額頭上已經不再鮮明的疤痕。
人這輩子,唯一躲不過也抹不去的只有傷疤,遮起來恐也不失為為人之道。
我嗤笑。
操場上昏黃的燈光下,顧西喻飽滿的額頭和眼睛里晶瑩的星光,把她映襯地宛如墜入人間的絕塵仙子,這美好的面龐和多年前吊兒郎當倚在欄桿上望向我時那善意卻疲憊的笑容,恍惚間重疊,我開始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她。
或者,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吧。
所以,人的成長和演戲成癮到底怎么區(qū)分?
所以,她的迎合和我的逃避,究竟哪一個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