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午陽正盛。悠悠清風,淡淡花香。
這時的春天,正如初長成的少女,溫和親切而不帶半點攻擊力,哪怕是正午的陽光,也如同少女的手一般,草地上的花兒開得正艷,紅紅黃黃連成一片,雖比不上牡丹華貴,卻也有著花兒自有的嬌艷,沐浴在這春風之下,伸展著自己弱小的花瓣,努力獲取著自己所得能到的陽光與力量。
醉夢華摘下一朵紅色的花,聞了聞,淡淡的花香味。他身旁的樹林中,殺聲正緊。李清流出掌、彈指、劍法、爪法通通對著梅止招呼了一遍,卻奈何梅止一招一式毫無漏洞,雖守不攻,卻也守得密不透風。久攻之下,李清流清喝一聲,化掌成指,運起混雪乾坤,提盡內(nèi)息直攻梅止胸前。
梅止暗嘆一聲,兩掌合一,一掌向上一掌向下朝李清流推了過去,這掌暗含八卦之氣,一掌推來竟能將人籠得動也動不得,氣若浩瀚之粼粼,李清流攻的急,待入圖中時便已發(fā)覺不妙,奈何卻被他真力所制,心下立時生出一種無力與渺小之感,仿若自己是漠中沙子海中滴水,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
果然,破不了這天星圖。知了自己與他相比之深淺,李清流斂了功力,盡散冷意,而梅止見她如此,隨即也撤了功力,欺身而來。眼前,是他白如雪的衣衫和淡淡的檀花香氣。一如這幾年她偶爾會夢到的那種氣息一樣。那年初見他時,他也是如此,一身白色僧衣,站在化龍寺的那棵杏樹下,杏花紛紛,飄飄灑灑,落在他的身上頭發(fā)上,高潔清圣的如同天外之仙般。
在那之前,她一直覺得世上最好看的,是二師兄玉橫尊,但見了他之后,她方明白,書上所言的嫡仙之資是何意味。
“清流?!?p> 兩字出聲,梅止抬手將她擁入懷里,五年來所有的自責、懊悔、不甘眾多情緒皆在這一抱之中得到了釋放,五年,這五年間他夜夜夢回,都聽見她在喊“梅止哥哥、梅止哥哥,你為什么不救我?我好疼啊”,鳳修華說,她受盡凌辱被活活用火刀剮死,每每思及此,他都痛得不能呼吸。她在羅浮山住過的房間,用過的東西,他皆命人原封不動的保持著,有時夜間,他會偷偷潛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想著她在時的一笑一動,但,卻只會令自己更加痛不欲生。
他抱得很緊很重,甚至勒得李清流有點喘不上來氣。這個懷抱,是她曾經(jīng)所欲而不可求的,卻是她如今再也無法原諒的。她的名字,是他給的。她的命,也是她救的。那年,也是如這般的春天,梅止如往常般上山采草藥,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嬰兒哭聲,他循著那哭聲找了許久,終于在山腰上的一處小瀑布前找到了源頭,是一名女嬰。她被放在竹籃里,竹籃被河岸上伸出的樹枝掛住了一角,阻了她隨水流掉落崖瀑的危機,就像上天伸出了一只手,留了她一命。
梅止將她抱回了化龍寺,并以自己母親之姓為她取了名字,李清流。因她漂于清流之上,又望她長大后如清流無濁。
但化龍寺皆是男子,一名女嬰如何顧得?云路大師欲將其送往山下的村落中,梅止不肯。一向聽話懂事的他第一次違抗了命令,他四歲被樓霽月送入化龍寺拜云路大師為師,因數(shù)次燃頂落疤皆有意外發(fā)生,塵緣未盡,不宜入佛,云路大師便將他收作俗家弟子,也教其佛理武功行事倫常。他也一向遵著所有人的意愿,修佛學醫(yī),讀書練功。
但將李清流送走這件事,他卻是如何也說不通。云路大師無奈之下本欲強行將李清流送走,卻恰好逢了雪東棠帶著自己的大弟子周鏡蘭來看寺中看望老友,一見李清流,便覺甚是有緣,便將其收為了弟子。
梅止自是萬般不舍,但雪東棠以會常常帶她回來為由,又抓住他喜醫(yī)好研的心理,以十本精品醫(yī)書相換,梅止左右思索了幾天,確認了又確認雪東棠會常帶她回來,這才同意了。
但沒想到,雪東棠食言了。自李清流被帶走后,整整十五年,梅止再沒見過李清流。昆侖山處北寒之地,與化龍寺相隔甚遠,雖后梅止也曾跋山涉水去昆侖找她,但卻恰巧逢雪東棠帶著她們師姐妹兩人下山游歷,他在昆侖等了一個多月,也沒等到她,只好回了化龍寺。
再后來,便是八年前,雪東棠舊傷加重仙逝,周鏡蘭帶著她來化龍寺找自己謝救命賜名之恩。那時一見到她,梅止便知道,她是李清流。哪怕已十五年不曾見得,哪怕她已長成任性嬌憨的少女,哪怕她那句“梅止哥哥”還未出口。
他便知道,眼前這粉衣圓臉的小姑娘,是他的清流。
“梅止哥哥,我是李清流,你在打坐嗎?我來跟你道謝,謝謝你救我,也謝謝你給我取名字。”
杏花紛落,灑了白衣男子與粉衣少女一身。
而如今杏花不再,少女無尋。
“你有后悔過嗎?”
李清流伸手,摟著他的腰問道。察覺到這散發(fā)著檀香味的身體一僵,她一笑,道:“你不后悔,對吧?因為你知道,后悔無用。就算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依舊會選讓她拖著那幅殘軀去魔教涉險,對嗎?”
梅止將懷中的人緊了緊,道:“對。”
沒錯,若是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依舊會讓周鏡蘭去魔教,不過,他會將計劃做的更周全,確保萬無一失。魔教手中有幾千條無辜人命,他不得不這么選。
“梅止,你知道嗎?若我這時出手,以昧雪成冰擊你一掌,你就是醫(yī)絕天下,也救不了自己的命?!?p> “我知道。”
他話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松開她便去拉她的左手手腕,李清流反應也是極快,不待他得手便瞬間退了數(shù)步之遠。
“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
李清流雙手一背,道:“無事。這次牡丹花會我只是去給師無月送信,順便看看這些江湖中人活得怎么樣而已。師無月應該是被魔教的人所殺,那兩個人一個叫霍九天,另外一個是許六安。你們應該也跟他們打過交道,師無月臨死前盯著我送給她的那封信,我猜她應該是要我把鑰匙送給寫信之人,就是柏持風。鑰匙,我可以給你。”
她說著,右手從袖中拿出那把黑色的鑰匙,卻道:“但是我有一個要求?!?p> 梅止:“什么?”
“我要《十循著》?!?p> “你要這書干什么?”
“與你無關(guān)?!?p> 梅止搖了搖頭,道:“怎會與我無關(guān)?這書里面所載幾十種破陣之法,你在找哪一個?”
李清流并未回答,而是將那鑰匙重新放入了袖中,順便拉了拉左手的袖口。梅止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突然出手欲拉她的左手,李清流反應極迅,一掌運起,推開了他的手。
“非禮勿動,梅尊主?!?p> “你的左手怎么了?”
細細想來,自從見到她開始,不管是與陸玄英還是丐幫那些人打斗,她皆極少用及左手,就連剛才她那般攻擊之下,亦是將左手藏在袖中,出掌彈指,皆在袖中而發(fā)。
“與你無關(guān)。既然書你不肯給,那這鑰匙我就先收著了?!?p> “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你的經(jīng)脈……?!?p> 她之經(jīng)脈通脆凝滯,乃最不適合學武練功,要不然雪東棠也不會只教她輕功。
“三師兄教我的?!?p>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之經(jīng)脈并不適合學武,且就算慕佛子以塑脈之法幫你重鑄經(jīng)脈,五年時間你也絕不可能有這般功力?”
李清流含了含眉,是不可能。但,也并非絕不可能。
“師兄有師兄的辦法,你不知并非沒有。”
她說著,向林外走去,醉夢華見她過來,扔了手里的花迎了上去,禮也顧不得行便問道:“李姑娘,可還識得我?”
“醉大哥這話說的見外,我又未失憶,怎會不記得?!?p> 醉夢華有些不好意思的繞了繞胸前的發(fā),又撓了撓頭,開口道:“你師姐她是不是也與你一樣……?!?p> “她死了。”
風,突從林中拂來,還是那股風,卻吹得人一股寒意直從心底透起。
“她五年前,死在了魔教的大牢里,就跟鳳修華與你們說的一樣,受盡魔教中的魔兵凌辱與各式酷刑,火烙、鐵鞭、灌水、捻骨等等,最后,被火刀剮肉凌遲而死。”
她一字一句的將話說完,甚至于連眼睛都未眨一下。
“醉大哥,她有些話讓我?guī)Ыo你。她之所以三番四次拒絕了你的情意。并非因為心念丁鴻儒,而是因為她并非這個時空之人,照她的話來說,她來自未來,偶然間踏入了我們的世界,找不到回家的路,才留在了這兒,一留便是二十幾年。她不應你之情乃是因為她已找到了回家的方法,六年前,就是我剛被決殺令當作目標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找到了回家的方法?!?p> 但周鏡蘭沒有走,當時的情況,她擔心自己走了,無人護全被全江湖追殺的李清流,所以,她放棄等了近二十年的機會,留在了這兒,卻沒想到,慘死在了這個本就不屬于她的世界。
“醉大哥,忘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