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向西而去,一路無話,相安無事,不出一日,便已經(jīng)到了長安城。他心中感慨萬千,上次來此,已經(jīng)是十五年前了。當年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故人又何在呢?
他比約定之日早了一天,就長安城內(nèi)多游玩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和護城河邊,靜坐等待。
“渡平師侄!”忽聽一熟悉的聲音,他回頭一看,見一名老道笑容可掬。鶴發(fā)童顏,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白色道袍,當真宛若一名老神仙一般。渡平瞧見他,立刻鞠了一躬,說道,“瓏遠師叔。”
“砰”的一聲,瓏遠忽然感覺有一人撞到了他。他心中不滿,轉過身去,卻沒瞧見人影。再低頭一看,只見一老人攤倒在地,衣衫襤褸,穿的袍子是又破又爛,隱隱約約卻能在肩膀上看見繡了一個小小的太極圖。他腰后插了一根拂塵,背了一把桃木劍。但拂塵的頭都已經(jīng)禿了,桃木劍也幾乎是腐朽不堪。瓏遠道人眉目間怒氣一閃,冷冷說道,“原來是位道友,還請瞧在老君份上,行個方便吧?!钡兰叶夹欧钤继熳?,太上老君,是以瓏遠雖然心有不快,還是客客氣氣地問候了一句。
誰知那老道竟似喝的酩酊大醉,一張嘴想要說什么說不出來,半天打了個老大的酒嗝,打了個酒嗝還不算,死死抱住了瓏遠的大腿,不放他走。瓏遠生性愛潔,瞧他一身污泥,早就要發(fā)作,這時已經(jīng)是忍不住,抬手便要打,被渡平攔住,說道,“師叔,何必跟這么個叫花子一般見識呢?!?p> 瓏遠尚未有所反應,那老道士竟然跳起來,指著渡平大罵道,“好你個小牛鼻子,敢說你道爺我是叫花子!”他這么罵,可忘了自己穿的也是道袍了。
忽聽遠處跑來幾個家仆打扮的人,飛奔過來,指著老道士說,“你這老牛鼻子!收了咱老爺?shù)腻X不干正事。今天你不跟咱回去把說好的法事辦了,咱今天可不饒你!”
渡平向來急公好義,這老道士雖然對自己和師叔不怎么尊敬,仍然上前說道,“幾位有話好說,這位老道是怎么得罪各位的。”那家仆還沒說話,那老道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撲到渡平身上大聲說道,“好徒弟,好徒弟,這幾個惡仆瞧你師父身上藏著寶貝,謀財害命!你武功比當師父的強,快幫師父把這些個人打發(fā)了?!?p> 那家仆怒喝道,“你這老賊,這會還在說謊!”氣勢洶洶,舉起鏟子便要打,他旁邊的另一名家仆還明些事理,攔住他說道,“兩位道爺請了,小人是這長安太守府的下人,近日咱們太守府出了點邪門的事兒。咱老爺是天天拜神求佛,請遍了長安城的道士和尚,都不好使,前些日子咱在街上見到這老賊。老賊說他能掐會算,一算便算出咱府上不干凈,連出事時辰都掐的好好的。”他說到這里,渡平看了他倆一眼,心中想道,“太守府在長安城中只手遮天,你們家出了事,半個城的人都知道,老道走在街上多半都能聽到消息風聲,怎么能說這老道能掐會算。但這老道連時辰都能算的準,這事可有點邪門?!杯囘h卻是微微皺眉,他來長安已經(jīng)好些時日,卻并未聽到這些風聲。
那家仆繼續(xù)說道,“我二人將他請到家里,這老賊裝模作樣算了一番,說未到時候,叫咱們先打點五十兩銀子,要回去準備準備。哪知道第二天就被咱發(fā)現(xiàn),這老小子把錢都拿去喝酒了。咱們問他何時施法,他卻混似不知道有這回事似的?!绷硪粋€家仆仍然是怒氣沖沖的說道,“你說完了?說完了起開,咱今天非打死這老乞丐?!?p> 瓏遠聽到這里,微微一笑,說道,“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二人前頭帶路,貧道在貴府做場法事,替你們把災消了如何?!蹦潜┰昙移蛥s是呸了一聲,說道,“你想讓咱倆再上一次當嗎!”
瓏遠心中微微有氣,但還是淡淡說道,“貧道只是覺得與二位頗有眼緣,至于用與不用,卻全憑二位自己拿主意。只是怕這事耽擱的時日久了,驚動你們太守大人,恐怕就不好善了了啊?!贝搜砸怀觯嵌舜篌@失色,那暴躁家仆驚慌失措道,“你、你都知道了?”另一名家仆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才住嘴。這二人立刻換了臉色,畢恭畢敬地對瓏遠做了個“請”字。
渡平聳聳肩,說道,“師叔,你真的要和他們?nèi)幔俊杯囘h大聲笑道,“瞧在老君面上?!闭f完卻又和兩名管家打了個馬虎眼,轉身把渡平拉到一邊,小聲說道,“咱少陽宮這次來長安行事,到頭來估計少不得要太守府的幫忙。咱們先賣個好,以后行事就方便了。”他又拍拍渡平肩膀笑道,“小子,你有的學呢?!倍善嚼浜咭宦?,說道,“這倆人說話前后矛盾,滿是破綻,定是自己捅了簍子,才急著找人幫忙擦屁股。長安太守貴為朝廷命官,先不說吃著多少朝中俸祿,家中又有良田、產(chǎn)業(yè),怎會派人來追要這五十兩銀子?就算派了,怎會只派這兩個家奴?我瞧多半是這兩人做了什么壞事,心中作祟,自己花銀子想破財消災。”
瓏遠笑道,“好小子,當真聰明,和你師父一模一樣!師叔再騙這倆傻小子點銀子,帶你在長安好好吃一頓?!倍善絽s是眼中寒芒一閃,說道,“師叔,不管你要占多少小便宜。若當真是作奸犯科之事,這二人的人頭,我要定了?!?p> 瓏遠不寒而栗,渡平生平急公好義,剛正不阿,但手段強硬,對待惡人從不手軟。只是拍拍肩膀,跟著那二人走了。渡平哼了一身,忽然又被人一撞,心中頗惱,心想如今長安街頭的人都走路不長眼嗎,轉身一看,卻是個小孩子,怒火消減了大半。那小孩低頭說了聲對不住,便匆匆跑開了。渡平一摸身上,發(fā)現(xiàn)少了錢袋,這才明白那孩子多半是一個偷兒。再想去尋,但長安街頭熙熙攘攘,他武功再高,又如何找去。嘆了口氣,只能作罷。那錢囊也無什要緊的事物,但是自己此次出門帶的一點錢都在那錢袋里了,另外有幾瓶傷藥頗為重要。有備無患,這便去了左近醫(yī)堂。那大夫生意甚好,渡平又是囊中羞澀,大夫老大不耐煩,說道,“老夫這是醫(yī)堂又不是仁善堂,堂內(nèi)仍有病人,請便吧。”渡平心中微微有氣,也只能無可奈何,轉身便要出醫(yī)堂,卻聽醫(yī)堂內(nèi)院傳來一陣咳嗽聲。另一人說道,“大夫,這位道長是我?guī)熜值芏说暮糜?,您行個方便,有什么帳,算在我頭上便是了。”
這聲音聽來頗為耳熟,像是左近才結交的人士。又聽那大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王公子可折煞小人了?!倍善竭@才想起,說道,“如此多謝了。莫不是華山派的王小兄弟嗎?”
內(nèi)院之人,正是王翩羽,而那病人,自然就是中了寒毒的郁勝宗了。他二人回華山途中,郁勝宗中毒甚深,一會昏迷,一會清醒,王翩羽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凌南飛給出主意,長安繁華,醫(yī)館圣手甚多,另外還有位名列七絕之一的“圣手孟嘗”,乃是醫(yī)家的絕頂人物,長居長安。王翩羽的小飛影乃是萬里挑一的寶馬良駒,凌南飛所騎乘的也是玲瓏閣馴馬師調(diào)教出來的千里馬,只有郁勝宗的馬兒,雖然頗通人性,但腳力不足。他們將馬兒寄養(yǎng)在附近驛站,小飛影馱著師兄弟二人,凌南飛一路護送,來到長安,求醫(yī)問藥。凌南飛安頓好二人后,便離開了。
此刻郁勝宗昏迷不醒,只聽王翩羽說道,“今日感念道長出手相救,這點小忙,何足道哉?”渡平說道,“你兄弟二人不是回華山了嗎?怎么這么快便到了長安?”
王翩羽走出內(nèi)院,嘆道,“道長有所不知,我小師兄中毒甚深,還未歸華山,便昏死過去,凌少俠建議我們還是先來長安的比較好?!彼謫柲谴蠓虻?,“大夫,我小師兄這毒可能解開?”那大夫先前已經(jīng)把過脈,說道,“尊師兄的寒毒雖奇,但不甚難治。老夫已用丹藥延住了尊師兄的性命,卻不能完解寒毒,老夫這里還有副單子,只是藥引珍貴,難以尋得,兩日里若能尋得,尊師兄必能救得?!蓖豸嬗疝D身看向渡平,道,“總之,就是這樣了。道長要買什么藥,看什么病,盡管和大夫說一聲便是,記在我的賬上就好?!倍善诫m有心相助,但心想自己身上都是身無分文,制藥的錢都沒有,只能點點頭,說道,“如此多謝了。貧道便也留在此地看守郁兄,王小兄弟有什么要張羅的盡管去好了?!?p> 忽聽門外馬蹄聲急,渡平尚未反應過來,忽然就覺得眼前一團火一樣的人影一閃而過,一下子沖到郁勝宗面前,王翩羽叫道,“師姐!”渡平定睛一看,才見一名女子,亭亭玉立,風華絕代,雖仍做少女裝扮,可也過了豆蔻年華。正是華山派的大師姐陸勝楠。她滿臉焦急,替郁勝宗把過脈,還問到,“師父他們已經(jīng)得了你們的飛鴿傳書,勝宗怎么樣了。”王翩羽揚了揚手里的藥方,在一邊說道,“師姐,小弟正要去為師兄抓藥,你替我照看著點師兄?!标憚匍櫭嫉?,“抓藥?此間正是藥堂,你去何處?”
王翩羽聳聳肩道,“先生開的都是珍貴的藥材,說不得,我也只好回趟家了?!标憚匍帕艘宦?,便不再理睬他,蹲下細心照顧著仍然昏迷的郁勝宗。王翩羽又看了渡平一眼,說道,“道長是否急缺制藥素材?小弟家中還算殷實,不如府中一敘?”渡平此時也把郎中的藥柜看了個七七八八,確實少了兩味珍貴藥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就叨擾了?!?p> 二人出來了醫(yī)館,走走停停,七拐八繞。渡平只覺得街道越走越寬,方向越走越靠長安城中心,兩邊光景也是越來越熱鬧。熙熙攘攘,一副太平盛世。不禁想起師父提起當年兩國交鋒,路有凍死骨的悲慘場景,哪和眼前這般一樣,嘴角不禁浮現(xiàn)出了微笑。王翩羽卻忽然駐足,向他擺了個請的手勢,渡平抬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到了一處府邸,向那院門看去,上面的匾額赫然寫著三個字。
太守府。
那看門的兩個奴仆顯然是王翩羽熟識的,見到他非但不加阻攔,還都喊了一聲“公子好。”王翩羽點點頭,算是回應。渡平雖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但少有和達官顯貴有所來往。此時看到‘太守府’三字,還是忍不住驚訝道,“王少俠是長安太守家的公子?”王翩羽聳聳肩幽默道,“道長無需有何顧慮,翩羽只是華山最小的小弟子罷了?!钡犂镌河腥四钅钣性~,二人向里走去,王翩羽近一年在山上清修,未曾歸家,看到眼前只是摸不著頭腦,渡平卻是一臉的窘迫。
而那個念念有詞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師叔瓏遠老道。第一重院子擺著一張香案,站著瓏遠,手握桃木劍,那兩名家仆方才還怒氣沖沖,也不知瓏遠道人是如何忽悠,這二人此刻神情已經(jīng)轉成一臉崇拜,口中也是不斷說道,“老神仙高啊。”“老神仙靈啊。”再聽瓏遠道人再往桃木劍上插上三道符,那手再輕輕一撫,口中念了一聲,“著!”那三道咒竟然憑空著起火來。瓏遠道人接著向前一刺,再看桃木劍尖,竟然有殷紅鮮血緩緩流出。那兩名家仆何曾見過這等仗勢?直拍手叫好,瓏遠道人則是一臉的高深莫測,說道,“好了,你二人從此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天,這便成了?!?p> 王翩羽低著頭咳了一聲,那二仆才反應過來,一起看向他,又擺出一臉趾高氣昂的勁兒來,道,“哪里來的混小子,喂!你們看院是怎么看的,放了生人進來!”看門的趕緊跑進來一人,說道,“你們倆新來的不知道啊,這是咱府上的大公子,常年在山上清修。念你二人初犯,快給公子賠罪?!蓖豸嬗鹕鷣肀闶请S性的脾氣,對待下人也是如此,笑道,“下去下去,我要他二人賠罪作甚。倒是你們請來的這位道長是...”
瓏遠咳嗽了一聲,渡平臉上也頗為尷尬,笑而不語。那兩名家仆雖在街頭上就見過渡平與瓏遠同行,卻未曾留意,此時雖然瞧著他有些眼熟,也不以為意,說道,“跟公子回,家里頭出了點禍事,小的請這位道爺做法辟邪?!蓖豸嬗瘘c點頭,問道,“禍事?是何禍事?”
一人稍顯機靈點,上前說道,“公子爺...這,王壽王管家的兒子王晉...瘋了?!蓖豸嬗鹦念^一驚,那王壽是太守府里的老人了,他那兒子也是自己從小的玩伴心中難過,還未來得及細問,忽聽內(nèi)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一名十五歲的少年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神態(tài)瘋瘋癲癲,后面兩個人緊緊跟隨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滿臉愁容。
王翩羽見了,不由得心里一陣難過。他在太守府長到十四歲,才進的華山派。在此之前,都是和這瘋癲的少年一同長大。他上前抱住王晉雙肩,垂淚道,“阿晉,阿晉,你這是怎么了。”那中年人見到了他,深施一禮,道,“少爺,少爺您回來了?!敝皇菨M臉愁容未改,此人正是王家的大管家王壽。那王晉一陣瘋瘋癲癲,見了王翩羽,雖然安靜了不少,不再鬧騰,只是雙眼仍然是無神。王翩羽抬頭問道,“壽叔,阿晉這是發(fā)生了什么?”那王壽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想到獨子沒來由得了這般重病,也是一般的流下眼淚,說道,“犬子不知為何突然得了這般重病。公子,小人還要照顧犬子,您,您學藝兩年才回來這么一次,快進去看老爺夫人吧,小人就不招呼您了?!闭f完打了個手勢,上來兩名家丁,趁著王晉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把那王晉抬回屋子里了。
王翩羽抹抹眼淚,這才站起身來,撣撣身上的土,走入正院。早有下人稟報過了,他父親長安太守王尋早已坐在了正堂上。父子久別重逢,自然是滿心的歡喜,二人拉著手寒暄了好一陣子,一直從正午,說到了傍晚。王翩羽見黃昏將近,這才著急起來,說明了由頭,要從家里庫房取些珍貴的藥材。那王太守向來是敬重華山派的,不然也不會送自己的兒子拜入華山師門,是以簡簡單單就同意了。王翩羽找了個仆人,帶著自己去領了藥材,又拜別了父親,待救治過師兄以后,再回來與父親一敘離情,出門去了。
郁勝宗在醫(yī)床上暈暈乎乎躺了半日,未等來王翩羽的藥材,睜眼醒來,卻看見一雙眼睛冷冰冰地瞧著他。這人面若寒霜,一張臉皮也幾乎與死人一般,懷抱長劍。見郁勝宗醒來。冷冷說道,“跟我來?!?p> 卻聽外面一陣熙熙攘攘,一幫人喋喋不休,似乎是要闖進來一般,卻聽一女子聲音說道,“里面是在下師弟正在療傷,還需靜養(yǎng)。并無各位所說的賊人,各位請回吧。”卻聽一人嘻嘻笑道,“既不做虧心事,何怕鬼敲門來。我瞧里面的不是你師弟,怕不是你偷來的漢子吧?”與這人同行的也多半是無賴之徒,聽他說了這般惡劣的笑話都是一陣哄堂大笑。只是頃刻間那陣哄堂大笑變成了一聲聲慘呼。又聽陸勝楠冷冷道,“還不快滾?!蹦且换锶孙@然是被陸勝楠一頓教訓,痛呼道,“賊賤人,你連東海潛龍島之人都敢惹的!將來有你受的!大伙扯呼!”陸勝楠啐了一口,道,“便是叫你們潛龍王來此,我陸勝楠又懼何來!”說完又聽一陣慘呼,顯然是陸勝楠又在大發(fā)神威,打跑了這伙無賴。
又聽另外一人說道,“陸女俠,我等在此追查之人實在是要緊,還請陸女俠行個方便,讓我等進去一觀,絕對不會驚擾到令師弟療傷?!闭f話聲音彬彬有禮,甚是謙和,言語之間似乎是和之前那一伙無賴不是一伙的。陸勝楠還是冷冷道,“華山派與孔雀山莊素無瓜葛,幾位請吧?!?p> 郁勝宗微微一笑,那劍客卻依然冷冷道,“跟我來?!庇魟僮诘?,“兄臺何人?”那人并不理睬他,推開后門,又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隨他出去。郁勝宗聳聳肩,心想如今也反抗不得,莫要等眼前此人來強硬的自討沒趣,披了件衣服,隨他出去了。
這醫(yī)館頗具規(guī)模,館中病房不下數(shù)十間。小乞丐帶著他七拐八繞,到了醫(yī)館最里面的一間病房。雖未入室,卻已經(jīng)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呼吸聲。那劍客輕輕打開了門,問道“先生,人已帶到?!蹦欠块g因為位置偏西,也不開著窗戶,小小的房間,莫要說燈,便是蠟燭也沒有亮一盞。那黑暗中,傳來了一個男人低聲“嗯”了一句,算是回應。那男子旁邊,卻又傳來一陣蒼老的聲音,嘆道,“唉,冤孽,冤孽。”
郁勝宗畢恭畢敬說道,“這位前輩,這位兄臺,尋在下來此,所為何事?”那老者道,“少俠剛才可聽聞到外面紛爭?”郁勝宗道是。老者繼續(xù)道,“唉,這孩子便是他們口中的賊人了?!贝丝棠悄贻p人已經(jīng)是出的氣多,吸的氣少了,道,“東某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蹦抢险叨宥迥_,道,“你說你啊你,老夫游戲人間多少春秋,見了多少癡兒女,卻從未見過你這般傻的孩子!”那年輕人苦笑道,“前輩無需惱怒,你看這位少俠可還成嗎?”那老者打量了郁勝宗一眼,道,“武功還成,雖身負重傷,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只是做人太規(guī)矩太老實,咱們要做的事情這孩子未必肯做?!?p> 郁勝宗聽到此時,仍不知所云,抱拳道,“道長,二位所行之事,可是與救得此人有關的?”老者道,“不錯?!庇魟僮谝磺粺嵫项^,說道,“請恕小弟無禮,只要兄臺不是殺人越貨,大奸大惡之徒,郁某定然鼎力相幫?!蹦悄贻p人嘆了口氣,說道,“郁少俠這番俠義心腸極是難得,在下便說了...”那老者攔住他,道,“還是老夫來說吧,你胸中一口氣若散了,那才真的是大羅金仙也難救了。”他在桌子上輕輕一拂袖,點燃一盞明燈,郁勝宗這才看清二人模樣,那姓東的年輕人躺在一張病床上,面容頗為俊美,和凌南飛有著說不上來的,相近的氣質(zhì)。但是身上衣服色彩斑斕,與中原人服裝大是不同,耳朵上還帶著一對耳環(huán),顯然是苗疆之人。其時大楚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yè),中原地區(qū)和南疆地區(qū)也多有貿(mào)易往來。南疆統(tǒng)治者孔雀王朝雖遠在廟堂之高,但宗室子弟武風盛行,是以另有孔雀山莊,為宗室子弟習武所設,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門派。是以中原地區(qū)能見到一個異族苗疆之人,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而那老者,卻是多年前在華山下,與郁勝宗一同飲茶過,告訴他相劍奴仆二人去處的老人,一別經(jīng)年,郁勝宗仍然記得此人,那老者顯然也是對他有些印象,笑道,“原來是你?!彼噶艘幌旅媲暗淖酪?,說道,“坐吧。”雖短短兩字,隱隱中卻似乎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在,郁勝宗便坐下了。
老者嘆道,“唉,也當真是前世的冤孽。我這位東世侄,并非什么賊人,而是孔雀山莊的子弟?!庇魟僮谖⑽Ⅲ@訝,“啊”了一聲,問道,“莫不是名垂天南,與孔雀王朝頗多關聯(lián)的孔雀山莊?可是為什么那什么潛龍島的人又說他是賊人呢?”老者冷笑一聲,“他潛龍島世代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買賣,自己當真才是賊人。這幫人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風聲,說孔雀家人身藏重寶,這才四處詢問,當真好笑。當年老龍王一死,這幫水蛇真是越來越不成氣候了...不錯,正是如此。這孩子正是孔雀家的要緊人物。郁少俠,你可知,孔雀山莊除了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武學套路之外,還有什么拿手本領嗎。”郁勝宗搖頭想了半晌,難以猜到,只能搖搖頭。老者道,“南疆之人,其實武學還在其次,但若論制毒下毒,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毒術之中,巫蠱最為神秘,而孔雀山莊中人,便有精于巫蠱之術之人。”
郁勝宗驚道,“晚輩曾聽家?guī)熖峒埃@巫蠱之術最是邪惡,出自南疆。養(yǎng)蠱人以自身精血培養(yǎng)蠱蟲,待蠱蟲長大以后,再用蠱蟲去害人。效果固然神奇,可是養(yǎng)蠱人自身也很是容易受到蠱蟲反噬,實在是天下第一損人不利己之術。”那老者嘆道,“損人不利己,嘿,倒也未必如此。毒術雖毒,但天下百草制藥,是藥便有三分毒。將巫蠱用于正途,也是有的。但你師父說的也確實有幾分道理。這巫蠱之術實在神奇,匪夷所思之處,連我都少有了解。從前的大孔雀王和你師父想的并無二致。是以百年前大孔雀王一聲令下,便是孔雀王朝內(nèi)部,也禁止研究巫蠱之術了。”
郁勝宗問道,“這大孔雀王,想來便是大孔雀王朝的首腦了?”
老者點頭道,“不錯,大孔雀王是孔雀王朝的帝王,受南疆萬民景仰。他雖然也是孔雀山莊的實際領導人,但他一代帝王,不便涉足江湖之事,再加上管理南疆境內(nèi),日理萬機,分身乏術,是以另設孔雀明尊一職,代為打理孔雀山莊?!?p> 郁勝宗笑道,“想來這位下令禁止研究巫蠱的大孔雀王,一定是一代有道明君了?!崩险呶⑽⒁恍?,并不理他這句話,繼續(xù)道,“只是先人智慧,后人如何舍得毀去?是以這位大孔雀王雖下令禁止研究巫蠱,但并未毀去先人之作。一些于人無損、可救治病傷的巫蠱還是流傳下來。當年另有一些巫蠱之作,也作為孔雀山莊的禁書被珍藏。”說到這里,他轉身看向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東姓年輕人,道,“東世侄便是受了巫蠱之害?!?p> 郁勝宗嚇了一跳,心生畏懼,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但想到一會還要想法救此人性命,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巫蠱之術雖然詭譎,但聽聞家?guī)熢?,若能尋到下蠱之人,毀去蠱蟲,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前輩可是要晚輩去將此人尋來?”老者搖頭道,“那也只是針對尋常巫蠱而言。東世侄身中的,乃是最為厲害的‘長生蠱’。東世侄自己就是那下蠱之人,蠱蟲也在他自己手里。但你所說之法,根本行不通。”郁勝宗更是驚奇,真不知道眼前這人為什么要給自己下蠱,奇道,“‘長生蠱’,這名字聽來倒是吉利,卻不知東大哥為何深受其害。”
老者還待再說,那東姓年輕人輕聲道,“世伯,接下來的,就由我來說吧?!崩险弑疽庥柚?,只是看他目光堅定,嘆道,“唉,你自己種下的因,便由你說吧?!蹦贻p人說道,“多謝世伯成全。這位兄弟,在下身中的‘長生蠱’,其實另有稱呼,喚作‘情蠱’?!庇魟僮谄娴?,“情蠱?這名兒倒是新奇的緊?!睎|姓年輕人道,“在下便不瞞你了,我姓東,名做重卿,家父正是如今坐鎮(zhèn)孔雀王朝的大孔雀王?!?p> 郁勝宗又是嚇了一跳。自他進了這房間以來,這已經(jīng)是第三回了。就在這頃刻間他已接觸了太多平日完全不知的事物,問道,“如此說來,東大哥乃是孔雀王朝的王儲了嗎?”東重卿搖搖頭說道,“不,我上面還有三位王兄,我只是孔雀王的幼子,無緣王位,是以自幼遠離朝堂,是在孔雀山莊長大的?!闭f到這里,他嘴角莫名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顯然是極其追念童年在孔雀山莊度過的時光,他繼續(xù)道,“不是我有意要自顯身份顯貴,只是如我這般王家嫡子來到孔雀山莊,受到的待遇確實是優(yōu)于尋常弟子的??兹该髯鹩质俏腋竿醯牡艿?,是我的王叔,是以我自幼在明尊家長大,和明尊一家極為親近?!苯又钗艘豢跉?,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這才緩緩的繼續(xù)說道,“這其中,也包括我王叔的女兒,我那堂妹了。我與我堂妹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家中大人看在眼里,也頗為歡喜,所以在我倆十歲那年便定了親?!庇魟僮谄娴?,“堂兄妹通婚,這可于禮法不合。”東重卿淡淡笑道,“我孔雀家禮法,與中原不大相同,只要不是親兄妹,便可通婚。我倆那時候可高興的緊,只是覺得便是定下婚約,仍是不夠,我倆就算結成夫婦,總有一天有一人要先死去,那下一世可就未必能再見了...卻不知,我們那時候的想法,便已經(jīng)犯了大忌了。”說到這里,老人接道,“行了,世侄,你好好歇著,剩下的我來說吧?!彼D向郁勝宗道,“重卿身份不同,于孔雀山莊中能學得的東西,也是不同于普通弟子的。是以他小小年紀,便已經(jīng)學會巫蠱之法。孔雀山莊是這兩個孩子的天下,那還有什么顧忌的?重卿更是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通讀了門中禁書,他從禁書之中,得知南疆巫蠱之中,有一種巫蠱之術,名喚‘情蠱’,那是孔雀王朝早年一名親王所創(chuàng)。這親王也是同重卿這般,自幼便與愛妻相識,成婚后夫婦二人更是相敬如賓,十分的恩愛,只是二人總覺得人壽有限,來生難再做夫妻。那親王倒也有天經(jīng)地緯之才,憑借一己之力,竟然創(chuàng)下這種‘情蠱’。而這所謂,情蠱,是由兩組蠱蟲組成,一蠱為雌,一蠱為雄,男的為雌蠱所控,女的為雄蠱所控。服下蠱蟲的男女此生此世必須恩恩愛愛,白首不離,若長久如此,縱然一人身受重傷或者身纏重疾,只要另一人無損,二人便皆可平安無事,是以此蠱又有一名,名作‘長生蠱’?!?p> 郁勝宗從未聽過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奇道,“難道這世界上當真有不死之人?”
老者拂須道,“興許是有的,只是縱然能活千秋,也難免會有終期。便如這長生蠱,雖名長生,難道當真能保人長生不死嗎?這二人必須長久一心,卻又如何容易了?名兒雖吉利,卻是兇險萬分。只要夫妻二人中有一人變心,那夫妻二人便都是灰飛煙滅,尸骨無存,可憐,可嘆。”說到這里,他情不自禁地看了東重卿一眼。東重卿咳了一口血,慘笑道,“她變心了,她終究是變心了。”
郁勝宗這才反應過來,低聲道,“前輩,莫不是東大哥的未婚妻...”老者說道,“不錯,東姑娘再過幾日,便要和太守家的二公子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