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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回憶錄之生母

第八章 浴血魚梁(中)

岳云回憶錄之生母 驚鴻凌波念云 2866 2019-05-20 09:04:01

  你聽過悶雷滾過天空的聲音嗎?那種音波,自遠方沉重低回,卻不屈不撓緩緩?fù)平?,直到你的心臟為之顫栗,直到你身上最纖細的神經(jīng)都和它一起震蕩。

  我和張憲并轡站在涵虛口的時候,我們都聽見了這種聲音。踏雪變得很興奮,甚至有點躁動不安,四蹄在原地踏來踏去,間或刨著腳下的泥土。

  我和張憲對望了一眼,我說:“來的只怕有七、八千騎?!睆垜椄吲e起右手,示意身后的隊伍安靜,雙目一瞬不瞬盯著遠方的地平線。

  涵虛山口外是一片還算平整的濕地,雜亂生長著過膝的野草,茂盛之處甚至有半人高,上游剛剛發(fā)育的夏河靜靜地從草場東側(cè)流過,一拐彎,被山口的亂石荒灘分剪成幾條支流,又繼續(xù)前行,最終消失在密林深處。

  有了水的滋潤,草場上無憂無慮地盛開著大片紫色的牽牛花和黃色的太陽花,一些突兀而出的一串紅和婀娜搖曳的大波斯菊又為其間點綴出緋紅與粉藍。

  可是,現(xiàn)在我已無暇欣賞這里的明媚,因為這份明媚,正被大塊濃重的陰影吞沒。這陰影仿佛黑云從地平線上升起,和著悶雷般的聲音一起欺壓過來。張憲的臉,緊繃如同一尊石像,不過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頭豹子準備撲向獵物前的表情。

  突然,聲音與陰影戛然而止,距我們恰恰一里之遙。我心下不由暗暗贊嘆:女真騎兵,竟能夠如此整齊有序!張憲刷地抽出背后的鑌鐵長槍,一聲大喝:“男兒們,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到了,隨我去挫挫女真人的銳氣!”言畢一催戰(zhàn)馬,竟第一個沖向敵陣。

  主將身先士卒,背嵬健兒爆發(fā)出排山倒海般必勝的吶喊。馬蹄滾過,那海嘯般的回聲依然在山口久久不息。就在某個瞬間,我卻清晰地聽見我踏碎了一叢大波斯菊,撕裂的花朵輕輕哭泣。娘的影子忽然跳出來,她正笑吟吟地往籬笆上扎著淡淡芳香的野花。一股熱辣腥咸的血噴到我的衣甲上,娘的影子消失了,我感到一陣惡心。馬背上的人搖搖晃晃地倒下去,因為我的槍刺穿了他的心臟,他死了,而我,甚至沒有看見他的樣子。

  鮮血激起了我的仇恨,有一些人必須死,因為我要讓另一些人活下去,他們中有我的親人,還有,與我朝夕相處,現(xiàn)在卻隨時都會在我身邊倒下的兄弟們。

  女真騎兵的塊頭普遍要比我們高大些,戰(zhàn)馬也更兇悍,但在這種大面積近距離的搏殺中,智慧與迅捷的反應(yīng)能力遠比氣力更重要。你可能會受到來自前后左右不同人、不同角度的攻擊,如果要想活下來,必須永遠使自己處在靈動的騰躍之中,你所有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只有依賴你的感覺、你的經(jīng)驗,和你的兵器能否比對方更快。

  你必須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解決你遇到的對手,每多過一招,你死的可能性就增加一成。受傷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你不會感覺到痛,我和兄弟們不止一次交流過這種體驗,就算是剜心一般的痛楚,也只會在離開戰(zhàn)場后才猛烈爆發(fā)出來。

  我的耳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叫喊和金屬的激烈撞擊聲,生命臨死的哀鳴是如此相似,我根本無法從聲音里區(qū)分遇難的是我的同伴還是敵人。唯有前行,每個人都在最大限度地用自己的體能做著生死賭博。

  踏雪跑得快,我差不多沖到了敵陣的中央。有一桿大旗在陣中飄舞,大旗周圍卻始終如鐵桶般圍繞著數(shù)層騎士,并隨著大旗的移動共進退。不用說,這定是敵方主將所在。旗幟宛如燈塔,引導(dǎo)士兵在紛亂的人海里找到行動的方向。不同的旗語甚至可以配合默契地指揮陣法的變換。旗幟更是一方精神力量的支撐,所謂旗在士氣在,旗倒軍心垮。

  核心最外層的鐵甲騎兵向我包抄過來,他們的武裝明顯好于其他人,連戰(zhàn)馬都披上了防護鎧甲。為首一個須發(fā)怒張,手執(zhí)長輯迎面刺來,我抬槍抵住長戟,他卻忽然像魚一樣側(cè)身滑開,他認出了我?或者,認出了我的兵器?他用女真話大聲地叫嚷起來,更多的騎兵向我圍過來,剛才鐵桶般的核心,此時,竟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空門。

  小林和幾十騎在最正確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大叫道:“小林,快抓住機會!”小林揮刀砍翻一個準備進攻我的敵人,大喊道:“你會死的!”我只覺得氣血上涌:“放過了機會,大家都會死的!”一個優(yōu)秀的軍人,永遠都該清醒地知道,在戰(zhàn)場上把握戰(zhàn)機遠比關(guān)注某個個體的生死重要得多。

  小林不再答話,他的人馬迅速像鋒利的剪刀撕開那個稍縱即逝的缺口。于是更多的背嵬騎士涌入了這個缺口。女真軍開始出現(xiàn)騷亂。

  圍住我的鐵甲騎士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我的槍桿開始發(fā)燙,我必須想辦法離開這個包圍圈,否則,就算是銅筋鐵骨也無法承受無休無止的攻擊。也許剛才的騷亂讓他們分了神,當(dāng)我試圖沿著左側(cè)不斷突破時,他們的阻擋顯得有些不堅決。

  這時,我看見了張憲的大旗,若單論武功,張憲并非翹楚,但是他身上卻有一股不怒自威,天神般的凜然正氣,足以威懾對手。所以張憲的長槍所到,女真兵響起一片驚呼。

  突入缺口的小林他們士氣大增,金國的大旗被逼向后退去。圍住我的騎士呼嘯一聲,準備后撤,我趁勢突了出去,來到張憲身邊,柱子看到我,歡叫一聲:“你還活著!”他一直未離張憲左右,承擔(dān)著保護主將的職責(zé)。看著金兵突然如潮水般退去,我知道,他們放棄了第一回合的進攻。張憲沉聲道:“窮寇莫追?!?p>  當(dāng)我坐在草地上的時候,我才感到,兩條胳膊像灌了鉛。慢慢地卸下鐵甲,我想拭去汗水,發(fā)現(xiàn)汗水已經(jīng)和鮮血混雜在一起,變成了血水。有敵人的血,也有我自己的血。我不去看那些創(chuàng)口,血自然會干,因為我的生命還很年輕。

  我擦凈臉上的血污,站起身,去看我的弟兄們。勝利同樣讓我心情沉重,因為每一場勝利無不以犧牲為代價。小林正捧著水囊大口狂飲,衣服撕破了,碎布條在風(fēng)中隨意飄著,看見我走過來,一把摟住我,黑乎乎的臉上笑出一口白牙,大聲道:“祝賀所有四肢健全的人!”

  我拍拍他,“傷兵先送回魚梁村去吧,敵人喘口氣,還會來?!毙×贮c點頭,正說著,一個軍士跑過來,吞吞吐吐地說:“岳機宜,你看那個兄弟……怎么辦?”

  黃色的太陽花叢邊躺著一個受傷的士兵,那因痛楚而呻吟扭曲的臉卻稚氣十足。他只剩了一條腿,一條胳膊,軍醫(yī)徒勞地用布扎緊他的斷肢,卻根本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鮮血。我上前抱住他,他認出了我,用僅剩的一只手無力地攀住我,掙扎著說:“岳機宜,讓我死……”

  “不,不要瞎想,你不會死的,醫(yī)生會救活你。”我安慰他,可是我的語言在此時是多么蒼白無力。

  他的眼里流出了眼淚,“我……太痛了……幫我,讓我死。”他又似乎竭力想笑一下,“咱們……要贏……替我……報仇?!薄靶值堋蔽业脑挷]能說完,一把利刃準確無誤地送進了他的胸膛,可憐的士兵甚至沒有掙扎一下,就再也無聲無息。我驚怒地回頭,是柱子!我一掌打翻了他,怒不可遏,“你瘋了!你為什么殺死自己的弟兄!”

  柱子沒料到我出手打他,也叫嚷起來:“你不清醒,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活不了多久,我是幫他早些解脫。”

  “胡說!”我怒道,“他不管變成什么樣,他娘都在盼他……”

  “岳云!”一個威嚴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是張憲。我壓抑住自己,我不能頂撞張憲。張憲冷冷地說:“柱子做的對。他的母親會記住,她有一個英勇的兒子。”柱子走過來,探詢地看看我,小聲說:“嗨,兄弟,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怎么去了一趟韓營,回來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

  我咬咬嘴唇,不吱聲,懷里小小的撥浪鼓還在,雖然,血已經(jīng)將鼓面浸漬了紅色,它依然可以清脆地敲響。張憲跳上一塊巨石,大聲道:“勇士們,抖擻精神,我們一定能把女真人擋在魚梁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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