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初綻,翠琉峰遍地霜華在朝霞中熠熠生輝,將每一片草葉,每一根樹枝點(diǎn)綴得金碧輝煌。
凌仙峰早已自沉寂中蘇醒,迎來了絡(luò)繹不絕的仙道弟子。寒梅會十年一度,既是各派交流親近的絕佳機(jī)會,也是互相炫耀本門良才的極妙場合。故而到場的皆是一派北斗和門中翹楚,隨時準(zhǔn)備著同他人一較高下。
北辰宮作為東道主,所有入室弟子這一日都盛裝華服,容光煥發(fā),被指派到各處迎候嘉賓。外門弟子則一早就進(jìn)了寒梅林,提著各色器具給來客端茶倒水,伺候酒席。
天蒙蒙亮的時候,樓翦秋悉悉索索起了床。她昨日被羅瀟潑了一盆冷水,一夜未眠,兩眼底下一片青黑。
云緋若一看便知昨日之事她并未忘懷,反倒是進(jìn)了心里去。見她一臉疲憊還在忙忙碌碌地精心打扮,便勸道:“秋姐,該做的事已經(jīng)差不多了,今日往席上湊的多的是,少一個兩個也沒誰會注意。不如你就別去了,好好休息。等到了明日還需我們?nèi)コ废?,到時候想偷懶也不成了?!?p> 云緋若其實(shí)還有另一層深意。今日遇仙池畔群英薈萃,樓翦秋見了心上只會更加煎熬,還不如干脆什么都看不到。
“小若,像我們這樣的外門弟子,本來就如螻蟻一般不引人注目。如果還不能緊緊抓住一切的機(jī)會,那么今生今世,出人頭地的想法便只會是鏡花水月。”
“為什么一定要出人頭地?即便是修為絕高者之中,也不乏隱逸深山的修士??!”
樓翦秋深深看了她一眼,苦笑道:“那我為什么要來這翠琉峰?為什么要做被人踩在腳底的泥土?我如果是為了默默無聞的話,還不如守在家里,成婚生子?!?p> 云緋若呆了呆,囁嚅道:“我一出生就在翠琉峰,從沒想過這個問題?!?p> “小若,人各有志。你別攔著我,我也不勉強(qiáng)你?!?p> 樓翦秋說罷便閃身出了門,云緋若一時回不過神來,卻見初頌一邊套著鞋子,一邊大呼小叫地跟著跑了出去。
“秋姐等等我!我陪你一道去!”
“小頌,你凈顧著貪玩,小心寒癥越發(fā)嚴(yán)重!”云緋若哭笑不得,心知這孩子必然是想去瞧個熱鬧。
初頌聞言腳下微微停頓,回首做了個鬼臉,趕著出門去了。
云緋若哀嘆了一聲,悵然望著二人遠(yuǎn)去的方向。她這幾天被管事驅(qū)趕著上山去幫忙,累得頭暈眼花。今日本打算好好睡上一覺,沒想到還是不能如愿。
屋外有一株梅高大的梅樹,前幾日下過雪,白日融化的雪水在夜間凝成了冰凌,亮晶晶映著漸漸明明晰的晨光。云緋若躊躇一陣,腳一跺又蜷回了床上。
“算了,隨他們?nèi)?!?p> 話雖如此,她終究牽掛著那對姐妹,躺在床上來回輾轉(zhuǎn),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朦朧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猛然驚醒時一看窗外,日頭已近半空。
這邊的房舍專門劃撥給她們這群年輕女弟子居住,此刻靜悄悄的,想必其他人都去了凌仙峰。
云緋若打了盆水洗臉,低頭望見盆中那張掛著水珠的臉,忍不住想起了樓翦秋和初頌二人,
“不知道寒梅會到底長什么樣兒?”
寒梅會十年一度,上回群英云集凌仙峰時,她還是個無知幼童,勞役攤派不到她頭上。只記得那時候山下人來人往,住在附近的幾個姑娘一談及宴會盛況便滔滔不絕,一臉的與有榮焉。
即便再是不愛湊熱鬧,她也不過是個充滿了對未知事物好奇的小姑娘。那傳說中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讓她不由自主地向往起來。
于是在她想明白前,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凌仙峰的那條路。
凌仙峰雖是翠琉峰的側(cè)峰,也僅比翠琉峰稍矮一些而已。一路上風(fēng)光絕勝,極為陡峭,當(dāng)年北辰宮為了方便各派后進(jìn)弟子自如上山,鋪設(shè)了一條狹窄的石階。站在石階底下仰望,只見那一道道的白石如同素練一般懸掛山前,上方影影綽綽,沒入了白霧中。
時氣寒冷,凌仙峰的臺階上結(jié)滿了冰霜,滑溜異常。云緋若只學(xué)了幾年的入門心法,此時走來步履艱難,恨不得手足并用??上降郎吓紶栠€有遲來的各派子弟,更有本門入室弟子相陪,她實(shí)在是丟不起這個臉。
這些弟子多半已經(jīng)修成了鳳初境,雖尚不會御劍,但行走在結(jié)冰的山徑上卻也是如履平地。云緋若不得不時常側(cè)身相讓,偶有幾次見機(jī)得慢了來不及,還能聽到若有若無的嗤笑聲。她知道他們在嘲笑她修為低微,但這又不是她的錯,任憑誰拿著一卷語焉不詳?shù)慕?jīng)卷,也學(xué)不會什么??!由此她想到l了樓翦秋,大概是因?yàn)槠匠B牰嗔诉@樣的嘲笑聲,秋姐才會如此不甘吧!
“哎,靠邊!讓開點(diǎn)!”
云緋若思緒紛亂,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待回過神來,那腳步聲已到了身邊,后方的兩人不耐煩地出聲催促。
她趕緊側(cè)身避過,腳下太過倉促,不免滑了一下。經(jīng)過之人眼明手快,輕輕扶了她一把。
“謝謝這位師兄?!?p> 那人衣飾華貴,是前來赴會的名門子弟。他一雙眼眸掃過云緋若的面容,面露驚艷之色,轉(zhuǎn)頭對身邊陪同的北辰弟子笑道
“這位小師妹進(jìn)門不久吧?林師兄怎么也不指點(diǎn)一二?”
北辰宮外門弟子雖服色同入室弟子不同,但都在袖口衣襟處繡梅枝以作標(biāo)識,故而一看便知。
被問那人嘴角浮現(xiàn)一縷諷笑,拖長了聲調(diào)道:“什么小師妹?外門弟子而已,肖師弟見笑了?!?p> “看起來資質(zhì)很不錯啊,怎么沒被選作入室弟子?”那肖姓男子語聲中微含惋惜,又回頭多瞧了兩眼。
“肖師弟怕是被美色迷了眼吧?外門弟子中資質(zhì)好又勤勉的豈會被師父他們錯過,必然是個空有其表的繡花枕頭。”
“喂,什么叫繡花枕頭,你說說清楚!”這話一入耳,云緋若頓時血?dú)夥?,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但那兩人身法如行云流水一般飛快,轉(zhuǎn)瞬便不見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云緋若氣苦不已,發(fā)狠飛奔了幾步,試圖追上他們辯個明白。
只是又如何追得上呢?沒過多久,她便渾身無力,只剩了喘氣的份。望著那高聳入云的石階,云緋若心中沮喪,腳步逐漸慢了下來,汗水被風(fēng)一吹,渾身像裹著冰渣子一樣寒冷刺骨。
“哎呀!”
禍不單行,虛浮的雙腳踢斷了石階邊緣的一溜冰錐,手指粗的冰凌如同滾軸一般滑入腳底,云緋若的身體瞬間懸空,頭下腳上地從石階上往下摔落。
堅硬的石階連續(xù)不斷地磕碰著她身上的每一處部位,疼痛自是不必多言,最可怕的是這樣一路掉下去,到了底下多半是小命休矣。
“救命?。∏锝?,小頌,來生再見啊!嗚嗚嗚,我還不想死!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
滿天神佛快數(shù)完的時候,云緋若忽覺下落之勢被阻,似乎撞上了一株大樹。她雖然修為不行,但身手卻極為敏捷,當(dāng)下便伸手一推,那樹觸手溫軟,倏然消失。
不過這一推所借之力已足夠她穩(wěn)住身形,再無性命之憂。她站起來揉揉胳膊,渾身上下無一不疼,連衣衫都被蹭破了幾處。
“樹呢?”
定了定心神,云緋若轉(zhuǎn)頭四顧,卻不見救命之樹的蹤影。想來這條山徑筆直陡峭,一路上行來也的確從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樹木阻在路中。
“神仙顯靈?”
她低頭想了想,忽然雙掌合什,閉著眼睛默禱起來。
“噗!”一聲輕笑傳來,有人在石階上方懶洋洋道,“謝天謝地,你還不如謝謝我?!?p> “誰!”
云緋若心中一驚,忙睜開眼睛張望。
離她數(shù)十步之處,有個白衣男子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寬大的衣袍在山風(fēng)中獵獵作響,山石邊點(diǎn)點(diǎn)紅梅好似綴在他的袍角上,平添了幾分妖冶。
等等,他素白色袍腳邊為何會有個泥手???云緋若舉起自己的手掌,赫然發(fā)現(xiàn)那大小形狀十分貼合。
“別看了,你方才推的就是我?!?p> “你是什么人?”一朵彤云嗖地爬上云緋若臉龐,羞惱過后,她猛然記起這白衣人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于是又拜了拜,道,“多謝啦!你也是來赴寒梅會的嗎?”
“如果說我是為你而來,你信嗎?”那人眸光湛湛,定定地注視著云緋若。
“我可告訴你啊,別仗著你救了我,也別仗著你長得好看,就來輕薄我!”云緋若謹(jǐn)慎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免想到了昨日有個姐妹提到的“青年才俊”。長了這樣一張禍國傾城臉的男子,怕是整座凌仙峰上都找不出第二個吧!
“我可不是好欺負(fù)的人!”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憑什么不好欺負(fù)?就憑你那點(diǎn)三腳貓的修為?”
云緋若被戳到痛處,想到方才那入室弟子言語上的輕慢,不由訥訥低了頭,嘀咕道:“誰想三腳貓來著?又沒人教我,難道我還能像祖師爺那般遇到個仙人自創(chuàng)修煉之道嗎?”
那人輕笑一聲,云緋若忽覺腳下一輕,身子如輕云一般從石階上掠過,耳邊風(fēng)聲呼嘯。待到停頓下來,她睜開眼,面前幾步開外便是陡峭深谷,原來是被帶到了一處懸崖。她雙腿發(fā)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一雙溫潤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那人,他的濃眉如刀削一般,眸光中寒星點(diǎn)點(diǎn),棱角分明的臉光潔如玉。
“你是神仙嗎?怎么會騰云駕霧?”她喃喃道,眼神迷離。
“羨慕嗎?打算做一輩子外門弟子嗎?”他的嗓音低沉,溫潤得好像三春的雨水。
云緋若微微一震,茫然地?fù)u了搖頭。
男子指著懸崖下方紅梅盛放的所在:“那里就是寒梅盛會,今日最熱鬧的地方。此時此刻,仙道中最負(fù)盛名的尊長全都在那里。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這樣的盛況,誰舍得錯過呢?”
云緋若舔了舔嘴唇,低頭俯瞰。她在山道上奔波了一個多時辰,早已經(jīng)饑腸轆轆,這時想見梅花樹下的幾案林立,肴饌滿桌,腹內(nèi)饑火上升,忍不住咕嚕了一聲。
“可這嘉賓永遠(yuǎn)都不會有你們外門弟子的份。你們只有送不完的茶水,刷不完的碗碟。”他臉上浮起一絲嘲諷,低頭對上云緋若的目光,“你愿意一直如此嗎?”
他的眼睛如同暗夜的繁星一般明亮,云緋若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慌。她將視線投向遇仙池畔,低聲道:“不愿意又如何?又沒人收我做弟子。”
“如果我是北辰宮的掌宮,我必不會因?yàn)槟切┎恢^的傳言放棄你這樣一塊璞玉?!?p> “我……那不如你……”云緋若心頭狂喜,以他的修為,做她的師父綽綽有余。
那人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嘆了口氣,搖頭道:“你雖僅是北辰的外門弟子,但終究是他們的人,旁人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收你。”
一絲希望之火才剛剛升起又被迅速撲滅,云緋若臉色黯了黯,嘆了口氣。但她生性樂觀,失落也僅是須臾之間的事,很快又笑了起來。
“那你為何不去寒梅會呢?”
那人沉吟不語,兀自對著崖下的盛會出神。云緋若雖然不明所以,但他不曾叫她離開,而她內(nèi)心深處竟也半點(diǎn)都沒想到離開。只覺得這樣陪著他吹著風(fēng),即便凍得瑟瑟發(fā)抖,也心甘情愿。
“看在你陪我看熱鬧的份上,我指點(diǎn)你一條捷徑。午后三刻,你藏到遇仙池的那處飛瀑邊,莫出聲,自然會有人收你為徒?!?p> “什么?”
“你記住,這天下除了他,再沒有別人肯收你為徒了?!?p> 云緋若怔了一怔,尚且來不及開口相詢,那人卻已下了懸崖,身形杳杳,如白鶴一般翩然遠(yuǎn)去。
“我知道了,他這是流云蹤身法!”
北辰宮入門心法有載,修煉之人若是修到了琴心境,雖不能如騰云境一般憑空飛渡,卻能借物御風(fēng),一日千里。其中尤以北辰宮絕技“流云蹤”最為出名,不過當(dāng)今修得此神技者甚少。當(dāng)年云緋若看到此處時膜拜了一番,不料今日竟能親眼目睹。
她細(xì)細(xì)想了一陣,那人方才所言雖莫名其妙,她卻想不出來他有什么理由要捉弄于她。想到昨日樓翦秋的傷心難過,她覺得不妨一去:若只是個玩笑倒也罷了,如果真的有人收徒,她便求他收了秋姐入門,也算了了夙愿。
主意既定,云緋若便返身離開懸崖,慢慢往下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