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常山橫亙神州大陸數(shù)千里,風(fēng)光絕勝,其中尤以青渺峰一帶為甚。
青渺峰以奇險陡峭聞名,山下方圓百里之內(nèi)林木幽深,溪澗處處,堪稱人間仙境。只是由于位置偏僻,少有人蹤,故其絕美之處猶如十七八的少女,藏在深閨無人知。
清晨時分,天剛破曉,青渺峰下迷霧未散。人跡罕至的深山往往多有瘴氣,尤其如今這樣的仲春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樹林中便會升騰起桃花瘴。
一道淡淡的人影如同紙鳶一般飄落,沒入密林。
林中無路,不辨方向。這人卻如紙片一般,在林木間穿梭前行,身姿飄逸,不見片刻停頓。
須臾過后,他便穿林而過,出現(xiàn)在一處飛瀑前。
陡峭的山崖下,一條白練從天而降,水聲轟然作響。那山崖高不知幾丈,似乎與天比肩。飛瀉而下的水流被巨巖分割成數(shù)百條,細(xì)密的水珠如飛花一般被擊碎在崖底的白石上,濺起一片片剔透晶瑩的碎玉。
一束陽光穿透晨間的薄霧,照射在這一片飛瀑上。剎那間,一道瑰麗的七彩虹光如絲帶般橫跨石潭,熠熠生輝。
那白衣人雙眸微瞇,好似被虹光刺痛了眼睛,皺了眉,腳下卻絲毫不停。
那飄然的身影繞過飛瀑,在山壁后的小徑上疾馳,終于在盡頭住了腳步。只見他長臂輕揮,霎時一片金光抖落。在光芒中,一座小院宛若被卸去了遮蓋,躍然眼前。一人多高的院門積滿了青苔,匾額上鐫刻著四個清秀的小篆:梨錦小筑。
他伸手輕輕推開門,門軸發(fā)出一聲黯啞的“吱呀”。這聲音似是取悅了他,于是他站在原地,眉目含笑,嘴角輕挑。
晨光照見他修長的雙眉,高挺的鼻梁,微彎的雙唇,他仍是昨晚在翠琉峰下那個多情的齊無離,但又不全是。因為此時的他是鮮明的,快活的,毫無保留的。
“錦兒,阿離來了?!?p> 院中悄然無聲,沒有應(yīng)答。
他好像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鮮活,俊秀的眉眼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錦兒,我是來請罪的。我昨晚又做了對不住你的事,其實也對不住小若??墒菫榱四?,我還能有什么不能做的?”
齊無離腳步輕柔,跨過那道門檻,走到了院中的梨樹下。
那梨樹亭亭如蓋,占據(jù)了大半個院子。滿樹的梨花如同碧空飄落的白云一般,開得密密匝匝,同初生的綠葉擠在一起,熱鬧極了。
他卻孤獨極了。
他倚靠在樹干上,目光散漫地看著眼前繁茂潔白的梨花。那一朵一朵的梨花漸漸放大,鋪天蓋地地向他擠壓過來。
“都走開!都走開!”
長劍出鞘,雪白的梨花在劍光中漫天飛卷,渾如隆冬時節(jié)的鵝毛大雪。
“錦兒,我錯了,我不該毀了你的梨花……我錯了……”
他蹲在樹下,痛哭失聲。梨花從空中片片飄下,落在了他的黑發(fā)上,他的白衫上。他的淚滴落在地面上,洇濕了花瓣,那花便失了顏色,也化作了淚一般的晶瑩。
良久,天光大亮,梨樹邊的小樓在明晰的晨光中漸漸褪去了陰暗。在樹下蹲了大半個時辰的齊無離終于站起來,抖了抖衣袍,走進(jìn)這座小樓。
樓下軒敞,一覽無遺。齊無離掃了幾眼積灰的桌椅,徑直踏上樓梯,進(jìn)了二樓東首的一間臥室。
這是一間布置得極為精致的臥房,比城中大戶人家小姐的香閨更為華麗。
房中陳設(shè)著精雕細(xì)作的花梨木桌椅,臨窗處有一張鏤空雕花的妝臺,纖塵不染。一面古舊的銅鏡光芒湛然,雕花鼓凳隨意地擱在妝臺前。
好像就在前一刻,還有位佳人坐在鏡前描著眉,時不時的斜一眼窗外粉嫩的梨花,看心上人是不是在透過梨花的縫隙窺視她。
只是那位佳人如今卻在床上。
齊無離掀開層層疊疊的帳幔,用玉鉤挽起。帳幔籠罩著一個嬌媚的美人,肌膚勝雪,面容妍麗,只是少了許多生氣。
他看著玉榻上的女子,她是如此的安靜,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一般。他想起初見那時,她是怎樣的活潑,勾走了他所有的心魂。
雖已過去許多年,齊無離還能清晰地憶起初見錦兒時的情形,新鮮得好似昨天剛剛發(fā)生一般。
那年他入門十五載,功力大成,已然超越了他所有的同門師兄。師父特意放他下山探看親人,他便收拾了行李,施施然地出了門。
但不久之后,他就又轉(zhuǎn)了回來,師父已經(jīng)出門會友去了。
他知道師父一片好意,不愿他對父親心存怨憤。但那個地方,聲名狼藉也好,榮光萬丈也罷,都不是他的家。
他是父親的錯誤,他賤如螻蟻。
齊無離記得那日母親拖著病弱的身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親才將他帶了去赴宴。最終他因為極其諷刺的緣由得了師父青眼,而他的父親帶著折了腿的長兄,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處死了他的生母。
因為沒人允許一個賤婦成為將來的太夫人。
所以他一直覺得,他母親是他害死的,而他不能讓她白死。
從“小三子”,到“三公子”,到“少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付出了什么。那個家,弱肉強食,毫無情理可言,所以他也學(xué)會了冷酷無情。他知道只有讓自己無懈可擊,才能在將來報仇雪恨。
曾經(jīng),齊無離以為他今生的感情止步于此,再不會有溫暖的時候。
可是上天憐他,教他遇見了錦兒。
那時他修到了琴心境終階,一心想著窺探騰云境。師父卻以他根基不實為由,告誡他不可好高騖遠(yuǎn)。
于是他便悄悄潛入了卷秩樓,偷取了部分心法。
即便師父遠(yuǎn)行,他也不便長時間違命逗留在修元殿。既閑來無事,他便找了處僻靜的山崖,嘗試起剛剛修習(xí)的流云蹤。
不料終究力有不逮,他迎著風(fēng)飄然起飛,落地時卻是一個倒栽蔥的姿勢。
委實狼狽,好在無人知曉。
他正有些暗自慶幸,忽聽得近旁一株繁茂如云的梨花樹上有人在笑。那笑聲如同銀鈴一般清脆悅耳,響徹了整片山谷。
他凝目探尋,方才看到那密密匝匝的雪白梨花中,有一雙細(xì)膩纖瘦的玉足在一前一后地晃悠。
“誰在那里!”
他被人目睹了狼狽狀,一時又羞又惱,厲聲斥問。
皎潔的梨花中探出一張粉嫩的小臉,怯生生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笑你,只是實在忍不住。”
說完她又笑了。
他橫眉怒目,狠狠瞪了她一眼,拔腿便走。
她又出聲叫住了他。
“對不住,我在這里坐了許久,現(xiàn)下不知該如何下來。你能不能到樹下接著我?”
他擰了眉,卻沒拒絕。
后來他千百次地回想,若是當(dāng)時他轉(zhuǎn)身走了,是不是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悔。
他記得那天,他站在梨樹下,張開了雙臂,眼睛望著那樹上的小人兒。她只穿了件薄薄的紗衫,風(fēng)吹過,便露出她那光滑細(xì)致的小腿。
她卻不急著下來,搖著一支綴滿了花的梨枝嘻嘻笑道:“你們仙道的弟子是不是都同你一般,即便再灰頭土臉也仍然帥氣得緊?”
那時錦兒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容色嬌艷,清脆的嗓音好像初春才出了窩的黃鸝,稚嫩動聽。
齊無離聽她委婉地夸他帥氣,不由得紅了臉,目光閃爍,不敢同她對視。
錦兒身形一動,從樹枝上滑落。香風(fēng)撲面,他的雙眼被她的衣裙遮蔽,他只能覺出雙臂間多了一團軟綿綿的物事。他不敢喘氣,把自己憋得臉色通紅,一動也不敢動。
“你放我下來呀!“
錦兒掀起了蓋在他頭上的衣擺,烏云般的秀發(fā)下,他看到一張宜喜宜嗔的笑臉,緊緊地貼著他的肩膀。
他忙把手一松,手上空了,心里好像也空了。
“喂,你傻了么?”她抬起手戳戳他額頭,那冰冷又柔嫩的手指好像點燃了他心中的烈火,燒得他頭暈?zāi)垦!?p> 錦兒神色關(guān)切,吃驚道:“你這是生病了么?怎么臉這么紅額上又這么燙?”
“我……”齊無離語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呶,這枝梨花好看吧?送給你了!”
齊無離接過梨花,見她一雙如春水般明澈的鳳眼兀自不舍地跟隨著他手上的花枝,不禁笑道:“你很愛梨花么?”
“那是自然,我守著這株梨樹等它花開等了好久呢!”她嗔了他一眼,微微撅了嘴,“喂,我把我最喜愛的東西都給了你了,你可不能忘了我!”
“我不叫做‘喂’,我是璇璣門弟子齊無離?!?p> “那我以后叫你阿離好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幾圈,吃吃笑道,“可是我卻更愿意叫你‘喂’呢!”
笑過一陣,她又對齊無離道:“你記住了,我叫錦兒?!?p> “錦兒……”齊無離口中默念幾聲,只覺一絲絲甜意在唇舌尖流淌,宛如極為干渴之時喝到了最甘美的泉水,說不出的美妙。
“我要走啦,過幾日再來,你可得等著我??!”錦兒蹦蹦跳跳地邊跑邊回頭看他,一串銀鈴般悅耳說完笑聲漸漸遠(yuǎn)去。
齊無離想要叫住她,卻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自己為何要叫她,只得站在樹下,盯著滿樹梨花生了半天的悶氣??墒菒灇馍旰?,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在氣什么,心口那種失落的感覺,卻就此滯留不去了。
那枝梨花從此入住了他的寢房中,也入住了他心中。
他知道自己該放下這份想念,好好修煉。這世上比錦兒美貌的女子千千萬萬,他無需眷戀。
可越是壓抑,越是難舍。
終于有一天,他趁著師父出門不歸,悄悄在夜色中尋到了那株梨花樹。
冷冷的月光下,那個白色的人兒蜷成一團,倚靠著梨花樹,酣夢正甜。潔白的梨花簌簌地飄落在她臉上、身上,卻絲毫未能打擾她的好眠。
齊無離不禁羨慕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他就連睡夢中都是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從未有一天睡得安穩(wěn)。他蹲在錦兒身邊,輕輕拂去她面頰上的落花,既盼著她醒來跟他說說話,又怕她醒來就要回去。
許是覺得有點癢,錦兒伸手撓了撓鼻子。那只手玲瓏可愛,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
“阿離!”錦兒睜著惺忪睡眼,驚喜地喊了出來,“我在這兒等了好幾天了,還以為你再不會來了?!?p> “怎么會?只是修煉日程太緊,我實在是沒空?!?p> “沒關(guān)系,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沒指望你真的來?!卞\兒高興得渾身都是笑意,攬住了他的脖子,“不過你來了就太好了,沒人陪我玩,我都寂寞死了?!?p> “你沒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沒爹沒娘,更不會有兄弟姐妹。人家都說我是個小妖精,你怕不怕啊?”
錦兒好像一只無骨的幼獸一般,軟軟地靠在他懷中,手上拿著梨花扯花瓣。
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絲難過,齊無離卻心中酸澀起來。他雙親俱在,兄弟滿堂,但他也一樣孤獨。
“你是個小妖精,我就是個大妖怪,你要是不怕我吃了你,往后咱們便在一處吧!”
“好??!”
錦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開懷。齊無離也笑了,笑得暢快。自從他懂事之后,他就再沒這樣笑過了。他的生母害怕他太過開心讓人瞧見,他的嫡母厭惡他的存在,無論是什么聲音她都不想聽見。
此后,錦兒與齊無離便時常在青渺峰下結(jié)伴游玩。夕看落日,朝賞云霞,無比逍遙快活。那段時日玉衡也放松了對徒兒的管教,頻頻出門與蘭芷等人相會,恰好成全了這一對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