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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芳塵

第四十二章 秘香

混芳塵 飛花不見葉 3876 2019-07-23 17:35:38

  油燈昏暗,只照得見方圓幾尺的地方。這間屋子不算大,周邊還陳設(shè)了一些桌椅,在黑暗中猶顯逼仄,步子稍大一點便會撞上。腳下不知是什么東西,踩在上面偶爾有碎裂的聲音。

  接著微微跳動的燈光,樓翦秋隱隱約約看到有個人坐在墻角。離得越近,血腥味越重,還夾雜著一絲令人作嘔的臭味。

  云緋若走近那人,在離他三尺處站定,柔聲道:“陸師兄,你怎樣了?”

  “不要過來!”那人嘶吼了一聲,身上的衣服一陣悉悉索索,好像打算站起來逃跑。

  樓翦秋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往前摔倒在地。

  “??!小若,地上都是些什么!”

  方才她還以為腳下鋪了些干草竹石之類,貼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地上密密麻麻的扔滿了大小不一的骨頭。

  “山上小獸的骨頭罷了!”

  樓翦秋驚魂稍定,抬了頭想要爬起來,目光對上墻角那人,頓時呆住了。他坐在那里,肩膀半垂,頭發(fā)好像野草一般披散在身上,一張臉黑魆魆的,目光所及盡是縱橫的傷口。身上的衣衫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好像被荊棘扯爛了一般,僅夠蔽體。

  一雙眼睛透過覆面的亂發(fā),如猛獸般灼灼地盯著她:“害怕了吧?”

  樓翦秋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見那人忽然動了一下,從衣衫下探出只手來抓她。那手上黑毛叢生,指尖上白甲尖利,渾如猛獸,瞬間就突襲到了她的面前。

  樓翦秋鼻端聞到一股腥臭味,好像被熏暈了一樣,僵愣著忘了躲避。

  云緋若嘆了口氣,右掌輕揮,將樓翦秋推移幾步,避開了爪尖。

  “你又何必這樣嚇她?!?p>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人?我被關(guān)在這里這么久,餓極了吃什么都美味得很!”他低低地笑出了聲,笑聲中滿是苦澀和嘲諷,好像一個人吃著黃連,苦得作嘔卻還要跟人說,你看我就愛吃這個。

  “陸元墨,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被你嚇跑!”云緋若又氣又痛,她方才進來時注意到地上遍布小塊骨頭,想來這些日子他無法出門,都是以吃這些自投羅網(wǎng)的野物為生。

  “那么我求你一件事,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殺了我!”陸元墨忽然嚎叫了起來,“這樣不死不活的日子,我受夠了!”

  原來那日齊無離將他與曲蘇關(guān)在懸石陣中,二人一時不分勝負,卻也找不到出路。

  曲蘇修為遠遠不及陸元墨,但勝在心思機敏,而陸元墨傷勢未愈,功力也大大打了折扣。懸石陣中雖然險象環(huán)生,但齊無離并沒打算將他們置于死地,故而每每絕處逢生。

  幾個時辰下來曲蘇倒摸出一些竅門來,但如若陸元墨追著他不放,他也無法分身去破解機關(guān)。于是他只得趁隙同陸元墨商量二人先握手言和,共同闖關(guān),所有恩怨容后再議。

  陸元墨在陣中耗費了大半日的時間,原先沖天的怒火已漸漸熄滅。既然云緋若被人救走,那么自己只有活著才能再同她相見,犯不著和曲蘇在此同歸于盡。他雖然看不起曲蘇,但也知道此人機敏之處遠勝于他,因此也就同意了。

  兩人攜手闖出懸石陣,找出陣眼的那一瞬間,天地陡然旋轉(zhuǎn),巨石憑空消失,原先的桌椅床榻都在原地紋絲未變。好像方才的步步驚心殊死惡斗,都不過是一場幻覺。

  陸元墨心下也暗自感佩,那小子自然是千機門的高手,利用千機門的奇術(shù)和結(jié)界,因地制宜,布置了這樣一個奇巧的小陣。想來不需十數(shù)年,千機門便可列入仙道名門之列。

  他在這邊浮想聯(lián)翩,卻不知道曲蘇根本沒打算放過他。陸元墨是笑白門掌門的愛子,陸知風一向愛子如命,極為護短,兼且心胸狹窄。那年陸元墨被玉衡拒之門外后陸知風每逢仙道大會小聚便將璇璣門誹謗取笑一番,好在玉衡極少赴會,不然的話都不知道鬧出多少場糾紛了。

  趁陸元墨不備,曲蘇故技重施,又施放了迷香??蓱z陸元墨出身世家,一輩子都不曾遇上這樣出爾反爾的小人,頓時又著了道。曲蘇素來心思縝密,這回只用了尋常的迷香,如此萬一將來笑白門的人發(fā)現(xiàn)了陸元墨的尸身也絕對想不到芳華門頭上。他在疊石陣中被陸元墨追得十分狼狽,出來后記恨非常,絕不肯讓他死得太過痛快,于是切斷了他的腳筋手筋。

  落花坡地處偏僻,極少有人經(jīng)過,想到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陸大少爺將會在饑寒交迫中凄慘而死,然后尸首成了野獸的美食,曲蘇得意非凡。

  臨走之前,曲蘇又銷毀了所有放在此地的煉香器具,將試煉的香藥埋在花圃之中。他在落花坡苦心經(jīng)營多年,一朝被毀,這筆賬自然是要找執(zhí)素去報的。

  屋前這一片紅花本就極易招引山間的野物,曲蘇一走,那些小獸便紛至沓來。食草的啃食紅花,食肉的進了屋見陸元墨無法動彈,便去撕咬他的皮肉。

  曲蘇千算萬算,卻忘了他當日在陸元墨身上先后施用了迷夢生和漸銷魂,這兩者尚未散盡,殘余藥力與迷香相沖,迷香效力大打折扣。

  那天陸元墨從昏迷中活活疼醒,見兩只小獸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地四處啃食,又怒又恨之下,奮力將兩獸撲殺,茹毛飲血。后來幾日他依此施為,雖然行動不便,終還不至于餓死。

  但詭異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身上竟然慢慢長出了黑毛,指甲也越來越尖,越來越硬。隨著黑毛越長越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夜里總有一段時間神智不清,醒來面前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獸尸,而他一無所知。

  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血的欲望越來越深,乃至于到了后來,他殺了野獸便只喝血,獸尸都從窗口扔了出去。

  這時他手腕筋肉已經(jīng)慢慢愈合,腳上也開始有力,若是勉力而為,本可以下山。但下了山,自己這副模樣如何見人?又怎么知道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中做下什么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今夜云緋若從山下經(jīng)過時,他剛剛恢復(fù)神智,想到絕望之處,心中痛苦難當,忍不住在靜夜中悲號出聲。他今生最深的執(zhí)念便是云緋若,如今想死卻妹每每舍不得死,不為了眷戀紅塵,只是牽掛著她。

  “我吃多了獸肉,終于自己也將變成野獸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不如死了干凈。”他既然見到了心心念念之人,見到她安然無恙,這份活罪便不愿意再受了。

  云緋若拿著油燈走到門口,樓翦秋半跪在地上,目光跟隨著她:“小若,你干什么去?”

  “這花香有點不對勁。”

  她剛到此地便察覺這里的香味十分怪異。那日她被曲蘇擒住的時候這些花雖然也有淡淡的香味,但遠不及今夜的濃郁,方才聽陸無離提到曲蘇將殘余香藥埋入了地下,不由心頭一動。

  果然,她在園中挖了片刻便挖出了那些仍在發(fā)酵的藥物,甜香撲鼻。那香味十分誘人,明知不妥,卻令人仍覺得難以割舍,云緋若只覺得氣血翻涌,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屋后走去。

  那里堆積著被陸元墨扔出去的獸尸,血未干涸,隨風飄來的鐵銹味猶如生了靈性一般,勾著她前行。

  “小若!”樓翦秋高喊一聲,目瞪口呆地看著云緋若神色詭異,在黑暗中越走越遠。

  云緋若渾身一震,猛然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屋后的山壁邊。藤蘿交纏的山崖下,各種野獸尸體堆疊著,雖然天氣寒冷,有的也已開始腐爛,十分可怖。

  她眼睛掃過手上的香料,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忙將它們遠遠地扔了開去。

  “陸師兄,你身上的異樣并非是你吃了獸肉的緣故,而是芳華門的秘香造成的。只要離了此地,應(yīng)當會恢復(fù)正常。到時候你養(yǎng)好傷,去尋到曲蘇,讓他給你一個交代?!?p>  “真的嗎?我還能如常一樣嗎?”陸元墨原本已存了死志,此時好像迷途的夜歸人看到一絲燈火。他緊緊盯著,生怕云緋若一個搖頭,將那絲希望又掐滅了。

  “千真萬確。笑白門乃仙道名門,陸師兄是笑白門將來的中流砥柱,萬不可輕易提及死字?!痹凭p若拍著胸脯保證,此時第一要務(wù)便是打消了陸元墨想死的念頭,至于那香能不能消退日后再說。

  既然除了后顧之憂,陸元墨唯恐在此地再待一夜自己越來越野性難除,當即便在云緋若的攙扶下出了落花坡。云緋若把馬讓給了陸元墨,用衣帶將他捆縛在馬上,自己與樓翦秋同騎。

  三人兩馬在暗夜中默默前行,只聽見馬蹄聲得得。陸元墨一個多月以來每日精神緊繃,此刻終于松懈下來,伏在馬背上陷入了沉睡。

  樓翦秋受了一夜的驚嚇,此時草木皆兵,一雙眼睛東張西望,隨時準備尖叫出聲。

  云緋若坐在她身后,歉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秋姐,對不起,拖累你了?!?p>  樓翦秋默不作聲,將手抽出。過了良久,云緋若聽見她低聲說道:“你打算帶著他一道去找小頌嗎?”

  “我也知道不方便,但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更不放心。”云緋若轉(zhuǎn)頭看了看陸元墨,當年的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fā),落到這般境地實在可憐。

  “他是不是便是羅瀟的那個未婚夫?”樓翦秋只見過他一面,無法認出他原本英俊如今面目全非的臉,不過名字卻是知道的。

  “是的,他失蹤了這段時間,羅師姐想必是急瘋了?!?p>  “你還擔心她急瘋了?羅瀟要是知道這人喜歡你,且還同你在一起,不扒了你的皮才怪!”樓翦秋不由提高了聲音。

  “那也隨她?!痹凭p若淡淡道,“我不可能因為怕她誤會就將陸師兄棄之不顧,他今日如此凄慘本就是被我連累的?!?p>  “你!”樓翦秋氣鼓鼓地不再說話。

  三人騎馬走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陸元墨才醒來。他頭發(fā)蓬亂,面容骯臟,一身衣服滿是破洞,惹得旁人屢屢回顧,指指點點。

  若是在平日,陸元墨早把人眼珠子給摳了出來,最不濟也會同人打上一架,直到對方跪地求饒。但他如今遭此大變,素日的心高氣傲早已煙消云散。名門弟子又如何?中了暗算還不是任人宰割,豬狗不如?

  反倒是云緋若看不過眼,停下來找了戶農(nóng)家?guī)退嵯础?p>  那農(nóng)家只余一套干凈的粗布衣服,云緋若讓陸元墨換上,又借了梳子。待他擦干凈臉面,她又細細地幫他在傷口上涂了膏藥。

  陸元墨閉著眼睛坐在小凳上,耳中只有山雀的鳴叫聲。云緋若的手溫軟輕柔,藥膏滲入傷口時有一絲絲清涼,一絲絲疼痛,除此之外,還有一絲絲歡愉。

  “陸師兄,你這傷口也不深,用了我這藥膏后保管不留疤,羅師姐都看不出來?!痹凭p若邊涂邊開玩笑。

  陸元墨嘴角掛著一縷淺淡的笑,他生來便眾星捧月,從未受過這樣的挫折。但此刻他的心境前所未見的平和,沒有半分怨憤和怒氣。

  “多謝云姑娘。”他知道一個謝字遠遠不夠,但他此時能給的也只有這個。

  云緋若拿了剪刀幫他剪指甲,聞言笑道:“謝什么,舉手之勞罷了?!?p>  “你說得輕巧,看看耽誤了多少功夫!”樓翦秋終于忍不住反駁。云緋若想到自己此行目的,臉色也暗了暗,低下頭去。

  過了好一陣子,陸元墨睜開眼睛望著遠處道:“勞煩二位了。如果我算得不錯的話,今日晚間便能到平江城,你們兩位有事要辦,我們到了城門便分道揚鑣吧!”

  “陸師兄別聽秋姐亂說。”云緋若忙分辯道,“進城后陸師兄便待在客棧,我們自去找人,不礙事的?!?p>  “我方才忘了告訴你們,平江城有笑白門的分堂,我自己去找他們便是?!?p>  云緋若聽得一愣,狐疑地看了眼陸元墨:“真的嗎?不過平江這么大地方,笑白門弟子遍及天下,想來也該是有的。這樣罷,我們送你過去?!?p>  “不必了,如若讓分堂的下屬見了,他們的少主竟然靠兩個姑娘護送,未免太失面子。”

  “那也成。”云緋若張了張口,終是沒把下一句說出來。

  “抱歉了,本該幫你們找人的,不過分堂人手不多,恐怕無能為力?!?p>  云緋若原本確實有這個打算,不過陸元墨既然這么說了,她也不能勉強。

  太陽西斜的時候,平江城果然到了。陸元墨下了馬,慢慢地走入了一條巷道,頭也不回。云緋若注視著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了才繼續(xù)縱馬前行。

  “這人好生無禮,明知道我們在找人,也不說幫個忙。我們還救了他的命呢!”樓翦秋嘟囔道。

  “算了,靠自己吧!”

  兩匹馬連續(xù)奔馳了數(shù)日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云緋若牽了馬,帶著樓翦秋去萍水客棧投宿。

  街面上人不多,余暉將二人的影子拉長,投射在腳下的青石板上。一條狹窄的小巷中,有雙癡狂的眼睛像落日追逐晚霞一般追隨著云緋若的身影。

  “若兒,有緣再相逢吧!”

  那是陸元墨,平江城并沒有笑白門的分堂,但他不愿意看著云緋若在他與姐妹之間左右為難,只得砌詞遠離。心中縱有千般不舍,他也只能出此下策,他知道這樣糾纏下去,只會將她拖入泥潭,承受不該屬于她的罵名。

  云緋若對此一無所知,她慢慢走出了陸元墨的目光,步入了客棧的大門。

  萍水客棧的掌柜記性極好,一見了她便喜笑顏開:“小丫頭又來了啊?還住上次那間嗎?”

  “住啊!”云緋若笑了笑。她心中煩悶,掌柜的笑容好似旅途中的一杯清水,令她覺出一分甘美。在這樣的異鄉(xiāng)還有人記得她,足以證明她不只是這個城的過客。

  “這位姑娘是同你一起的?就開一間房吧?”

  云緋若點點頭上了樓,一時眼圈微紅。她想起初次下山那日,她們在云開鎮(zhèn)客棧嬉鬧,那時候是三個人。

  “小若,別太擔心了,小頌?zāi)敲创髠€人,不會丟的?!?p>  云緋若的淚水終于忍不住了,她回身抱住樓翦秋大哭了起來:“秋姐,你說小頌會不會出事啊,我好怕!”

  “不會的,怎么會呢?”樓翦秋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拍了拍她肩。

  “兩位姑娘,掌柜的叫我送點水上來?!?p>  門外小二在喊。樓翦秋放開云緋若去開門,只見小二提了一壺熱水,外加兩道茶點等在門口。

  “咦,秋姐,你有沒有聽見隔壁也有人在哭?”

  小二瞄了眼隔壁,走入房中壓低了聲音道:“兩位不必介意,隔壁的姑娘住了好幾日了,每天總有一兩個時辰要哭,眼睛腫得跟個桃子似的。起先掌柜娘子還去勸她,后來也就不管她了?!?p>  “可知道是什么原因?”樓翦秋問道。

  小二神秘地張望了一番,這才輕聲道:“聽說是被人退了婚……好好一個姑娘家,也是挺慘的。不知道退婚的是什么人,那么漂亮的姑娘,上輩子積德才結(jié)了這樣的親,作孽呢!”

  樓翦秋還待繼續(xù)打聽,云緋若咳了一聲,摸出一把銅錢對小二道:“謝謝小二哥,天色不早了,我們姐妹也該歇下了?!?p>  小二收了賞錢,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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