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夭閣燈火熄滅的那一刻,一條婀娜的人影從桃夭閣院外匆匆掠過,沒入了通往客院的那條山道。
她并未特意改換行裝,仍是一身日常的白衣,袖口與衣襟上各繡一支六出紅梅。更深露重,山道上草木稠密,露珠濡濕了她的衣裙和發(fā)絲,山風獵獵,寒意穿透春夜的溫煦,透骨而來。
可她絲毫不覺得冷,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溢著熱烈和義無反顧。
“羅師姐,來看陸公子嗎?”客院外的廣場上燈火通明,高高的柱子上掛了無數的燈籠,將地面照得雪亮。這里的守衛(wèi)比往常有所增加,帶班的那個弟子語氣輕薄,笑嘻嘻地看著羅瀟。
若是在平日,羅瀟早一個耳刮子過去了,但今日她卻偏了頭,淺笑盈盈,嗔道:“莫非連我也不許進嗎?”
那弟子受寵若驚,頓時呆住了。
倒不是羅瀟有多傾國傾城,實在是大家往??磻T了她孤高自詡的冷漠樣子,如今日這般嬌媚動人,他們從未見過。
“魔主確實有這吩咐,不過自然不包括羅師姐。憑羅師姐在魔主跟前的面子,哪里去不得呢?”
羅瀟抿唇笑了:“我在師祖面前哪有什么面子呢?也就仗著師父疼愛罷了!我偷偷去見陸元墨這事你可別給我傳揚出去,不然師父又得罵我?!?p> “大家都聽清楚了啊!今晚上誰也沒來!”
眾弟子都起哄般的大笑起來,紛紛答應:“沒有,沒有,我們都沒看見羅師姐!”
羅瀟笑著瞪了他們一眼,腳步輕快地進了院子。
陸元墨身上魔氣未解,他那日并未在浮坼樓,后來也再沒機會請玉衡施術。羅瀟進去時,他毫無所覺,整個人趴在書桌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都這樣了,為什么不好好歇著?”羅瀟嘆了口氣,順手抽出他手上的東西看了一眼,是張畫。
陸元墨倏然一驚,待看清是她時也不去搶自己的畫,慢慢倚到了墻邊,嘴角浮上一縷自嘲的笑。
“她都死了,你還是放不下她嗎?”
羅瀟看清畫上人物時恍若被潑了一盆冷水,渾身冰涼,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但在觸及陸元墨的神色時,她心底又是一軟,在他身側坐了下來。
“有人以為你我退婚是因為你腿上的殘疾,他們怎么會知道,即便你成了灰,我守著那堆灰也能覺得快活?!?p> 陸元墨斜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自然恨不得我挫骨揚灰,也省得被人指指點點。身為堂堂北辰宮掌刑真人的首座弟子,你能不能要點臉,別再來煩我?”
“你不必故意這樣氣我,你知道我不會走的?!绷_瀟定定地注視著他,她覺得自己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他再怎么冷言冷語她都甘之如飴。往年她雖也對他一往情深,但終究還是要使使小性子的。
“這是你們的地方,哪里輪得到我趕你走?啊,對了,過幾日掌刑真人大概就成了掌宮真人了吧?恭喜啊,羅姑娘?!?p> “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師父說,如若你們不肯降服,修為高的自是斬殺以儆效尤,修為低的一律煉成魔兵......”羅瀟面上閃過一絲不忍。至今為止,上山的仙道各派掌門沒有一個肯低頭的,天樞的耐性漸漸耗盡,脾氣越來越暴躁,聽說夏溟居內每日都有人抬出去。
“那么你來告訴我,等待我的將會是被殺還是被煉?”陸元墨早知是如此結果,不過客院中已經有些人心浮動,屆時情況如何還未可知。
“墨哥,只要你一句話,同陸世伯劃清界限,順服于師祖,你就是笑白門掌門!你還有大好年華,為什么要玉石俱焚?”
“然后就是北辰宮首座弟子下嫁笑白門,成就仙道,哦,不,魔道佳話?”
一朵紅霞泛上了羅瀟光潔如玉的臉頰,她的眼中充滿了向往:“這樣不好嗎?墨哥?”
“原本是很好的?!标懺珦炱鸬袈湓谀_邊的那張云緋若畫像,“可是我一想起余生要同一個專橫跋扈的女子共度,那就很不好了?!?p> “可是你今生今世注定只能同我這樣的女子在一起了!”羅瀟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畫像,一輪彎月下,那女子一腳蹬在一葉扁舟上,一腳懸空,一雙水杏眼清凌凌地看著她,嘴邊一抹俏皮的笑容。
他畫得如此傳神,可見這一幕他在心里記憶了多少回,描摹了多少遍,才能在筆下出現這樣一個嬌俏的云緋若。
羅瀟想到這里,一股怒氣抑制不住地升騰上來,將畫撕成了碎片。
陸元墨目光癡癡地追隨著那四處飄飛的紙片,好像神魂出竅一般,除了畫紙的碎片,再也看不到其他。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若兒的時候,她剛跟你吵完架。在此之前,我眼中的天下女子都同你一般,在此之后,我的心里多了個靈秀得不染纖塵的女子?!标懺凵耧h忽,輕聲道,“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心馳神往?!?p> “說不定,明日過后,即便我還活著,我都不是我了。思來想去,今生今世我都沒什么特別遺憾的事,若說有,大概就是臨死前都無法見她一面。我怎么知道那次是最后一面呢?若是知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告訴她,這世上有一個人這樣傾心愛著她,為了她化作飛灰都無所畏懼?!?p> 陸元墨神色漸漸迷離,他看到云緋若坐在他對面,眼睛通紅地凝視著他:“你看得到我嗎?”
“若兒!”他又驚又喜,伸手去摸她的臉,“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遞給他一杯酒,眉目含情:“墨哥,今夜我們喝了交杯酒,此后便是夫妻了。”
交杯酒?陸元墨怔了怔,果然看到房中紅綢遍地,床上錦被堆積,到處都是紅彤彤的。他看到云緋若珠翠滿頭,唇上涂滿了誘人的朱紅,她一手撩著蓋頭,一手牽著他,走到了床沿,
陸元墨迷迷瞪瞪地跟著她,滿臉的傻笑。
“墨哥,喝了吧!”蓋頭落下了,他急于看清她的臉,忙一口飲盡,去扯那方礙眼的紅蓋頭。
“若兒,這酒......”
春夜的風好像在瞬間點燃了火,燙得連血都開始燃燒。是誰悄悄吹滅了燈火,一縷青煙從敞開的窗欞飄出去,帶走了銷魂的香味。
靜悄悄的清晨,天才剛蒙蒙亮。凌亂的被褥間,有人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墨哥,我只是不甘心,我付出了這么多,如果從此后找不到一絲屬于你的痕跡,我不知道還怎么活下去?!?p> 過了今日,笑白門將不復存在。茫茫人海,她再無處尋覓那個絳衣少年??伤€會繼續(xù)留在這世上,幾十年,甚或上百年。仙途漫漫,也許一切都將煙消云散,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她害怕有一天往回看時,她發(fā)現她最愛的那個人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印記,而她也沒能在他靈魂中留下任何印記。
一想到到這里,羅瀟就覺得不寒而栗,所以她明知那人心懷叵測,還是接受了。
因為她實在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推開門,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還是在睡夢中,神態(tài)安詳,嘴角輕彎,好像做了一個美夢。羅瀟知道,他的夢里沒有她,但以后她都無所謂了,她只需要留著自己的這個夢就可以了。
當日頭高企,客院開始喧鬧時,笑白門的弟子擠在陸元墨房門口,茫然不知所措。
素來準時作息的少主此時仍無半點聲音,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今日是天樞給定的最后一天,魔門中人已經開始動作了,他們看這些仙道弟子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群待宰的豬狗。掌門被囚禁在清宵殿,能拿主意的也只有少主了。
只是希望陸元墨拿什么主意,他們卻也極為糾結。他們既指望能有一線活的余地,可若是他真的決定屈服,他們又會對他失望至極。
“會不會少主悄悄地獨自走了?”
這個想法不約而同地從幾人的腦中閃現,有個膽大的伸手推開了門。
他們的少主好好地坐在床邊,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衣衫雜亂無章,好像一個才剛學會穿衣的孩童勉強把衣服套在了身上,頭發(fā)自然也是蓬著的。
“少主?”
陸元墨聽到聲音,抬頭咧嘴一笑。他的目光毫無焦點,好像誰也沒看見,又好像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東西。他猛然回頭,忽的跳了起來,指著床上一灘暗色痕跡狂呼:“血!血!”
“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們的動靜終于引起了魔門中人的注意,因為事關笑白門少主,有人稟報了負責處置客院的筑木。
“他的魔氣走岔了?”筑木皺著眉問,“昨晚上誰來過?”
陸元墨忽然眼睛一亮,緊緊抱住筑木:“若兒,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筑木先生小心!”一聲嬌喝突如其來在房門外爆響。
刀光一閃,一柄纏繞著黑氣的魔刀從門口飛入,瞬間扎入陸元墨背心!一道血箭從絳衣下飚出,化作了血雨,將筑木淋了一身。
“陸芫藍,誰叫你出手的?沒看到他神志不清嗎?”
魔刀愴然作響,飛回到出刀人手中。
那是一雙細嫩纖長的手,與血光淋漓的刀柄極不相稱。手的主人摸出一方水藍色的絲絹,慢條斯理地擦干凈了刀,將它歸入鞘中,這才眨著一雙美目對筑木道:“原來是個瘋子???那更不打緊了!多清俊的孩子,可惜死透了?!?p> “他是陸知風的寶貝兒子!萬一笑白門降服,你讓我怎么跟魔主交代?”
“不是陸老狗的寶貝兒子我還不殺呢!他的寶貝女兒殺了他的寶貝兒子,啊,這是多有趣的一件事??!”陸芫藍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彎著腰樂不可支地對筑木道,“先生是忘了我也姓陸嗎?我還以為我的弟弟有多了不起呢,原來血的味道也跟我的差不多么!”
“姐姐,父親一直在找你,他真的知道錯了......”
陸芫藍的笑聲突然停息,她低了頭,水藍色面紗的底端浸泡在陸元墨的鮮血中,染成了絳紅色。
“你叫我姐姐?再叫一聲聽聽?”
陸元墨蒼白的嘴唇動了動,陸芫藍趴在他身上,耳朵湊到他嘴邊,卻聽不到聲音。
“再叫一聲??!”陸芫藍忽然高聲嘶吼起來。她身上彩衣的光映在陸元墨臉上,好像流散了一道雨虹,但陸元墨的眼睛卻再也不會睜開了。
“死了是嗎?死得好!你本來就不該出生,那樣,我就還是我!”
“什么,墨哥死了!”羅瀟一整日都閉門不出,到了晚間才得知消息。此時翠琉峰上下都已經傳遍了,連囚禁在清宵殿中的各派掌門都知曉了此事,紛紛向陸知風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陸知風一瞬間好像蒼老了數十年,目光悲切中蘊含著刻骨的恨意。但聽到下手之人的名字時,他猛然震動,眼中流出了淚。那淚水如同雪后紅梅濺落在清宵殿光潔如玉的地面上,星星點點,滲了開去,好似殿中忽然多了正在綻放的鮮紅的花瓣。
“聽說陸公子一夜之間忽然發(fā)瘋,傷了魔門的筑木先生,被人錯手殺了......”
后面的話羅瀟半點也沒聽到,她只知道她的墨哥瘋了,死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非她莫屬。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只會昏迷不醒,那至少能保住一條命。她明明是這么跟我說的啊......不,我找她去,我要去找她,我要問問她......”
可是她的腳半點都動不了,她知道再問也是徒勞,她的墨哥終于徹底離開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逐漸明晰,一張打成如意結的信箋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羅師姐,看守客院的師兄送來的,說陸公子的遺物中有一封信,是給你的?!?p> 羅瀟出了片刻神,手指發(fā)抖,猛然將信撕得粉碎。
“陸元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都是些什么!你愛上了別人我沒辦法,可你明知道你娶不了她,你為什么不照常娶了我!我說了我不在乎!你不愛我,心里又有負疚,那天明明發(fā)現了破綻,卻不肯說出來!你后悔嗎?誰要你濫好心!你為什么不告訴玉衡真人我修為比你高卻安然無恙!若是這樣,若是這樣......”
若是如此,消息不會泄露,玉衡不會中伏,天樞不會提早上山,北辰宮不會落入魔門之手,陸知風不會被囚禁,她自然也沒機會夜闖客院。
陸元墨更不會死。
可這世上,哪來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