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的這一段,魯真說得很平淡,整個過程中莫氏兄妹并未插言。事實上,在前些天二人拜訪盧府的時候,關(guān)于魯真六歲拜師這件事,盧雨時給他們講述的是另一個出入很大的故事。而在莫氏兄妹心里,盧雨時的那個版本雖然聽起來要玄乎一些,但卻更加可信。
在盧雨時的回憶里,那一年他正與葉五竹合力追殺一名劇盜。那劇盜武功極高且詭計多端,集二人之力才得以將他殺死,兩人也為此受了重傷。而在返回的過程中,兩人誤入一片迷蹤林,遭遇了“九怪王”之一的“毒王”師由春?!岸就酢鳖櫭剂x,武功雖低但用毒本領(lǐng)卻是宗師級別的,他之前曾在葉盧二人手上吃過虧,此刻見他兩人都受傷不輕,于是趁機報仇。
師由春知道自己的本領(lǐng)不在武功上,一旦靠近這兩人,立即會被盧雨時的“袖里乾坤”擊殺,因此始終站在遠處,只驅(qū)趕手邊的幾百只毒蟲對他們層層逼近。兩人被大批毒蟲包圍,試圖用暗器和袖功殺死蟲子逃離,怎奈一來毒蟲數(shù)量太多,殺之不盡,二來重傷之下發(fā)揮不出全部本領(lǐng),出手幾次,便難以為繼。
兩人已不對自己能夠活著離開這里再抱希望,只求速死,就在這時,從他們歇息的腳下,那片茂密的草叢間,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孩子,正從睡夢中悠悠醒轉(zhuǎn)。
這孩子正是魯真。那天他一個人在樹林里玩,結(jié)果為了追一只飛著的蜻蜓,便跟著進了樹林深處。蜻蜓飛得低的時候很容易捉,但那個時候它仿佛意識到了這孩子的強悍,始終飛得很高。魯真追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最終追丟了。那時他也跑得累了,不知不覺便趴在樹下的草叢里睡了過去。
看到魯真睡眼惺忪著從草叢里爬起來,盧雨時和葉五竹意識到,正是他們自己,連累了這孩子也一起被困在毒蟲的包圍下。他們?nèi)巧狭藚柡Φ某鸺?,已?jīng)做好了死在這里的心理準備,但這孩子……這孩子是無辜的,他只是睡在這里,是他們,將毒蟲引到了這邊。
兩個人同時嘆了嘆氣,無論如何,一定要讓這孩子活著出去,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盧雨時抱起剛剛醒過來、對周圍的事還什么都不清楚的魯真,笑道:“孩子,你幾歲啦?”
魯真向四周看了看,此時盧葉兩人剛剛殺死了一波毒蟲,下一波還沒爬過來,周圍看起來仿佛與常時無異,只有沙沙的風(fēng)聲響個不停。眼前的兩位老人從沒見過,他們笑容慈祥,看著不像壞人,便猶疑著回答:“六歲……老爺爺,你們是誰啊?”
盧雨時想起了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孫子,眼睛里快掉下淚來。葉五竹在旁邊,語氣溫和:“孩子,你不要怕,爺爺們來陪你玩蕩秋千好不好?”
魯真眼里露出一點興奮的神色,但隨即又搖搖頭:“我今天在外面玩太久了,爹爹和娘親都要著急了,我得回去?!?p> 盧雨時點了點頭:“好孩子,不要叫你爹娘擔(dān)心。我們就玩一下。你自己認得回家的路嗎?”
魯真點了點頭:“我常常過來這邊玩,認得。”
盧雨時道:“好。那么指給爺爺看,你家的方向在哪邊?”
魯真扭頭看了一圈。這時候一只毒蟲爬上樹枝,映入眼簾,這孩子微微一呆。葉五竹悄悄一記劈空掌過去,那蟲子從樹枝上掉落。魯真歪了歪腦袋,似乎是覺得自己眼睛花了般遲疑了片刻,隨后抬起胳膊,指向一個方向:“那邊?!?p> 盧雨時笑笑:“好孩子,我們蕩一個秋千。蕩完之后,你就直接跑回家去,不要再看這邊,記清楚了嗎?”
魯真點了點頭。盧雨時看了葉五竹一眼,兩個人都微微頷首。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招,盧雨時的寬大袖子卷起孩子的腰間,用出了最精妙的一手。葉五竹將身上的最后十幾發(fā)暗器,朝著魯真回家的方向,全力擲出。大量毒蟲隨著這一擲紛紛跌落,魯真的身體飛上了半空。
葉五竹的暗器為孩子的逃離方向清了一條路。在盧雨時的一擲之力下,魯真從毒蟲的包圍圈里成功飛出,穩(wěn)穩(wěn)落地。盧雨時望著安全了的孩童,心下稍安。他在內(nèi)心中默念:“不要回頭,直接跑回去,快點。”
然而事情沒有像他所祈禱的那樣發(fā)生。魯真雙腳著地后,還是轉(zhuǎn)過身來,朝這邊望了一眼。
數(shù)不盡的毒蟲,迅速填補了被葉五竹清理后留下的空位,成群地涌了上來。在蟲群中間,兩個耗盡了最后力氣的老人,雙雙坐倒在草叢里,似已奄奄一息。
魯真喊了一聲:“老爺爺……”
盧雨時輕輕地說道:“快回去,快回去……”
魯真抿著嘴往這邊看了一會兒,然后,回過頭去,全力地跑了起來。盧雨時松了口氣,輕聲道:“很好,很好?!?p> 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間。盧雨時和葉五竹互視一眼,兩個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接下來,便是迎接死亡的時刻了。
毒蟲越來越近,兩個人仿佛已能聞到令他們作嘔的毒液氣息。數(shù)量一共有多少?盧雨時不清楚,他也懶得去數(shù)。算命的曾說過他能得善終,如今看來,這算命的算得并不準。
“啪嗒啪嗒……”
由遠至近,腳步聲再度響起。然后是樹葉的沙沙聲。葉五竹和盧雨時垂死的眼神,隨著這聲音的傳來,再度聚焦。葉五竹皺眉道:“怎會?”盧雨時搖了搖頭:“不……”
樹枝向兩邊分開,那孩子,竟又跑回來了。
魯真的手上多了副手套,他的背上,背了幾個袋子。他跑到原先被盧雨時送出去的落腳處,凝神看著這邊的蟲群,深深地呼吸了幾次。
盧雨時低聲道:“不,孩子,快回去……”
魯真沒有回去。離得這么遠,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還是說,他其實聽到了,卻偏偏沒有按照他的話做?葉五竹喃喃地說道:“為什么回來?為什么?”
魯真向前走了一步。左腳踩在一根斷落的樹枝上,發(fā)出吱呀的聲音。毒蟲仿佛都沒聽見這聲響,依舊按照原來的路線入侵著兩位老人僅有的領(lǐng)地。魯真又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沒有一只毒蟲回頭。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多年以后,在盧雨時的回憶中,他依然忘不掉十年前看到的這一幕。一個只有六歲的孩童,謹慎地一步步走到布滿毒蟲的樹叢旁邊,看著眼前的恐怖之物,伸出了右手。下一剎那,已將一只毒蟲拿在了手里。那毒蟲仿佛睡著了一般毫無反抗,如豆子一樣被他丟進了手邊的袋子里。
那孩子更不遲疑,馬上去捉下一只毒蟲。又是一動不動,又是毫無反抗,這只毒蟲被他捉在手里,隨即進了袋子。
魯真不停地捉著遇到的每一只毒蟲,所有的毒蟲都如乖寶寶一般地被他輕松拿住,更不用說反過來咬他。盧雨時看著這神奇的一幕,突然意識到,那些毒蟲,并不是不反抗那孩子,更不是不咬那孩子,而是根本沒意識到那孩子的存在,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在被那孩子捉。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花了眼,轉(zhuǎn)頭去看葉五竹。可是葉五竹同樣也是驚呆了的表情。這孩子表現(xiàn)出來的本領(lǐng),聞所未聞,更見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