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時間，結(jié)束的很快，但天色還早，太陽雖然落山了，但橘黃的光線依舊穿透天際，從山的那邊涌出。
我搬了張椅子，坐在曬谷場上，望著那些青黛色的山脈，心里開始沉思起自己回來究竟要做什么！
想趁著死亡給予的勇氣，去改變他們的觀念么？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已經(jīng)快七十歲的父親，他就像中世紀的古堡主人，躲在高深厚實的巨堡內(nèi)，蠻橫無理、拒絕接受一切新知識，只求心安，也只要心安！
所以，我改變不了他們的觀念，我甚至連自己都改變不了……
那我回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把目光移到天空，橘色的高空排著數(shù)十朵淺金色的白云，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只可愛的綿羊。
在我的家鄉(xiāng)很少看的到羊，我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羊，是在十一歲的時候，那時候跟隨家人一起爬清風山拜神請愿，在臨近山頂寺廟的時候，偶然看到黑色的山羊，那時候第一次知道：山羊真的長有胡子！
想起那些很久遠的事，我的嘴角忍不住浮現(xiàn)笑容！
童年，真是太美好了，讓人忍不住的向往！
“嘟！”
在我沉思的時候，手機突兀的響了起來，有人在給我發(fā)信息！
“怎樣，到家了沒，笨貓？”
看著那個微笑的頭像，我的內(nèi)心一陣溫暖，順手便拍了幾張青山圖發(fā)了過去。
“剛吃完晚餐，現(xiàn)在在望山消化！”
“羨慕你啦（怨念）！”
“哈哈哈，沒事，以后你也會看得到的！”
“真的嗎？”
“嗯，真的！”
“哈哈哈，開心ING！”
……
跟許瑤聊了一會后，我沉抑的心情，有了些許的好轉(zhuǎn)，于是我開始考慮，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父母！
嗯，你們的兒子，只能活到明天了！
這樣會不會太冷酷了，還是說……等到我病發(fā)直接進入醫(yī)院，再由醫(yī)生告訴他們？
我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機，思考著今晚要怎么跟他們談心……
沉思之中，時間總是過的飛快，當我洗完澡，陪著他們看了兩集電視，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十一點了，老媽打著哈欠，早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至于老爸，則雙眼發(fā)光，緊緊盯著TV5體育頻道，完全是個夜貓子！
“……漂亮，哈登的一記三分追擊，精準地為火箭隊爭取了下一輪比賽的機會，距離比賽時間只剩下2分鐘，兩隊比分差距已經(jīng)有8分了，不知道勇士隊要做怎樣的戰(zhàn)術安排……
“三分，又一記三分，庫里，是庫里，又是庫里，勇士的睡獅在最后的兩分鐘終于覺醒了，絕地翻盤……”
主持人激情演說，每遇到一個好球，就大呼XX真是厲害，進攻行云流水，防守銅墻鐵壁，看得我頗為無聊。
“要來一杯么？”
我把兩瓶白酒取了出來，這種自釀的糯米酒，味道偏甜，度數(shù)沒有太高，對于老年人來說也不算是負擔。
老爸沒有拒絕，幫我把小茶桌整理好后，把我買回來的鹵味裝好在碟子內(nèi)，父子兩人對著電視，默默地小酌了起來！
兩杯白酒下腹，老爸的臉色便有了些許的紅潤，他看似緊盯著電視，實則眼睛余光在偷偷觀察著我：
“這次回來打算停留幾天，下去的時候需要帶點特產(chǎn)么？”
“可能是三四天吧，下去的時間暫時沒有確定下來，所以特產(chǎn)什么的也不用太在意?！蔽颐蛄艘恍】诎拙?，苦澀清冽的酒味瞬間滲透整個鼻腔，慢慢咽下后，一股淡淡的糯米清香以及絲絲甜味回涌，味道極好。
“工作還好么？”
“在深圳那邊每天上班，吃飯下班睡覺，工作談不上壞，不過最近換了個領導，雖然前期不太熟悉，有些嚴厲，不過后面相處久后，他對我還挺照顧的……”
我把自己在下面遇到的一些事，挑挑練練地說給他聽，其實他以前也在深圳那邊工作過，做的水泥工，按照道理而言，第一次看到如此繁華昌盛的城市，無論怎樣都會產(chǎn)生一種‘我也要住里面’的覺悟才對。
但，我確實沒從老爸身上覺察到這種覺悟，在他身上我見過最多的就是安于舒適，鴨肉買回家，直接燉著吃就好了，豬肉買回家，同樣是燉煮……
‘有的吃就使勁吃，吃到飽就可以了，還要多想什么！’這句話我很小時候就聽了無數(shù)遍了，內(nèi)心真的有點煩他！
“嗯，工作上要腳踏實地、低頭低腦、不出風頭、多做少說，要努力拼搏，認真做事，多跟領導……”
果不其然，父親聽完我說的雜事，隨即便是一連套努力、拼搏、沉默苦干的理念，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反駁他，既然低頭低腦、不出風頭，那你想怎樣讓人看到你自己的優(yōu)點特長，就通過埋頭苦干么……
拜托，這種想法真的OUT了??！
“……不要因為眼前的工資太低，而想著辭工另做其他，你知道隔壁村那個李XX么，別人剛開始的時候工資只有800多，但他一直在一家公司做下去，快十年了，現(xiàn)在也有1W多了，我說這么多是為你好，你要看到的不只是眼前的薪水，還要有更長遠的發(fā)展……”
我喝了四杯酒，聽了五分鐘都沒有重復的念叨，借著有些昏白的燈光，望著茶桌對面的老態(tài)畢露的父親，心里嘆了口氣，舉起酒杯道：
“走一個？”
“嗯……好！”
叮！
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酒液純釀的清香，遮掩了那些讓人心生不快的念叨。
兩杯白酒下肚，我睜著有些發(fā)紅的眼睛，望著父親半認真地說道：
“老爸，其實你可以變得更好的，比村里面那些歧視我們的人過的更好，你想過沒？”
似是被我戳到了痛處，父親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捏著酒杯，冷聲道：
“哼，不過是些跳梁小丑，亂吠的野狗，也就配在背后歧視我們，若是我還年輕十年，我看村里還有誰敢對我指手畫腳……”
“其實，關于地契的事，我們可以讓……”
“不可能讓，屬于自己的東西，那就一定是自己的，前任書記以及副書記都可以做公證人，當年大家都是扯過墨線，畫過地界的人，怎么可以讓，又為什么要讓！”
為了寬三十公分、長7米的土地，爭強斗勇，寸土不讓，不愧是我的父親啊……我在心里默默感嘆著，但有些話還是要說出口：
“都已經(jīng)幾年了，別人一直不讓步，每次動工就躺路上，現(xiàn)在全村人都在把我們當笑話看，你不覺得每次去小賣部買東西都像是被人指指點點么？”
“老子問心無愧，而且別人指指點點又怎樣，難道就因為別人說我?guī)拙?，我就要跟他們服軟，說‘啊，是我七叔的錯，故意占了你們的地’，你覺得這很有理？”
“千里修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你讀了這么多的名言古詩，想必也應該清楚這句詩的意思，就那么一塊小小的地，大家攤開談判就可以了，何必弄得滿城風雨，寸步是敵人呢，而且他還是親戚！”
“親戚，我可不敢有這樣的親戚！”
父親給自己倒了杯酒，狠狠灌了一口，面色隱約燈光之下，有些猙獰！
我夾了一塊虎皮雞爪，沉默地咀嚼著，父親則有些沉悶地小口喝酒，相互之間沒有多說話，氣氛便有些冷。
酒一直在喝，節(jié)目主持人也在撕心裂肺地吶喊，被冰過的鹵味味道確實不錯，加上這兩瓶自釀白酒，簡直絕配！
“老爸，你說……如果我明天就不在了，你會不會開心一點，啊哈哈哈……”我拿著一裝滿酒水的酒杯，眼睛通紅地望著那位面容威嚴的老人，哈哈笑道。
父親默默地把我身邊的那瓶酒拿開，神情冷靜，沉聲道：“你喝多了！”
“真的……我上次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我最多只能活7天，所以我趕回來了……”我臉色有些蒼白，看向四周全是旋轉(zhuǎn)的，就像我小時候暈車的那種感覺一樣，很難受，但更難受的是堵在心里的那些話！
“我明天就要死了，老爸，你知道么！”
我靠在椅子上，望著黑漆漆的屋頂，望著那些不斷旋轉(zhuǎn)的大根房梁，唯獨看不到他握杯的手在抖！
“我先前去了廈門，我去逛了廣州，再之后又逛了深圳，在這六天的時間里，我一直想在生命末端，要不要瘋狂一把，但我總是不敢，你知道這是為什么……”
“你不能再喝了！”
“嗯，我不會再喝了，因為我要節(jié)制啊，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節(jié)制么，不知道吧……”
我努力低頭，想看一眼父親的臉，但四周的景物旋轉(zhuǎn)的太快，胸腹之間有一股東西隨著酒嗝涌到了喉頭，但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難受，無比的難受，眩暈到快讓我窒息了！！
“咳咳咳咳……”
我連續(xù)急促地咳了幾下，甚至眼淚都要出來了，直到我接過那條熱的毛巾，敷在額頭上，這種難受的感覺才有所減緩，但四周的景物依舊在旋轉(zhuǎn)，我放佛是置身在游樂園的小丑，恍惚之間，我又看到了回家路上那些對我指指點點的村人。
為什么，我要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為什么，我要一直面對這些可憎的人，為什么，我還要低頭低腦，腳踏實地去節(jié)制……
為了什么?。?！
我望著旋轉(zhuǎn)的天地，雙眼赤紅，想?yún)群笆裁?，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說不出！
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