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路和母親坐上了開往川南的列車，坐了一整天，她們在一個縣城下了車，改乘另一趟汽車去母親老家的縣城，然后再坐汽車進(jìn)山。
一路上，她們自然是不敢花錢吃東西。從家里帶了一個軍用水壺，母親上火車就朝里面灌滿水。母女二人就輪流對著水壺嘴喝水，一直撐到下火車的小縣城下了火車，才走進(jìn)一家面館吃了碗面，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民宿住了下來。
旅店的老板娘帶她們看了兩三間房，她們都嫌太貴沒要。最后，她們被帶到一個樓梯間，老板娘說：“這間最便宜，三塊錢。沒有更便宜的了?！睂ぢ泛湍赣H只好住了下來。
房間非常狹小，沒有窗戶，一張破木床上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是一層薄薄的破床單，上面已經(jīng)有了好幾補丁。四十度左右的高溫天，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臺破電扇可以“嗚嗚嗚”地轉(zhuǎn)幾下。
母女二人吃碗面就進(jìn)房間睡了，她們想早點睡，第二天早上早點起來去趕車。但是，因為天氣太熱，草席上的破床單不斷地貼著人汗淋淋的身體，只要一翻身它就被裹到床中間。
尋路渾身是汗躺在床上睡不著。她熱得不斷喘氣，被身下的草戳得又癢又疼，她幾次起來鋪床單，但是每次都是白白留了一身熱汗，床單照樣被裹作亂糟糟的一團(tuán)。樓道里不時有人上上下下、說話聲、腳步聲、拖桿箱的拖動聲不絕于耳。最后，外面及漸漸沒了聲響，所有的房間都安靜了，尋路她們還是睡不著。
她們睜著眼等到凌晨四點鐘，下床開始收拾東西。反正也睡不著，她們想早點去坐車到外婆家。她們背著包走到樓下，準(zhǔn)備出門，卻拉不開旅社大門。原來大門被人從外面鎖了。
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聽見有動靜，就起床出來看，知道她們要去坐車，就說：“還早呢。這個時候車站也不發(fā)車?；厝ピ偎瘯喊?，開門了我來喊你們?！睂ぢ泛湍赣H只好又重新上樓回到樓梯間，在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里等待。
天剛過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聽見樓下的門被人打開了，就背著行李下樓出了旅社的門。她們來到車站，尋路發(fā)現(xiàn)里面有好多人靠在墻角邊睡覺。都是從鄉(xiāng)下來到農(nóng)村人，因為天氣熱，也出不起房錢，他們干脆賴在車站不走，睡在沒有車來車往的地上過夜了。
尋路和母親很快坐上去另一個縣城的汽車。母親一路上都在暈車，還吐了。所以尋路讓母親坐在靠窗戶的座位。母親站起身，把車窗玻璃推到后面，想要透氣，玻璃卻馬上被后排的人“唰”地推回來關(guān)上了。尋路火了，站起來又猛地把玻璃朝后推去，她沖后面喊道：“她暈車，你推什么啊？”
這時候?qū)ぢ凡趴辞?，坐在后面的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青年。他見尋路兇巴巴的，立即紅了臉，訕訕地笑了一下，看著窗外不再有所舉動。尋路見他不再推玻璃，才放心地坐下來，心里有一絲得意。
汽車先是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駛，沿路一片繁華的景象。路兩旁的行道樹、水稻、蔬菜、大張葉子的桑樹……都籠罩在濃濃的晨霧中，卯足勁瘋長。勤勞的人們早早地在地里采摘、除草來了……
后來，汽車開始駛?cè)氡P上公路，兩邊的山勢開始陡峭起來，樹變得多起來，密起來，也高大起來.尋路一眼看出，他們正在駛離水稻產(chǎn)區(qū)，朝山區(qū)方向進(jìn)發(fā)。
山頂上有個小鎮(zhèn)，正在趕集。尋路以為到了，問母親才知道，車子還要下坡，到山谷里才到。汽車稍作停留，下了幾個人朝前面繼續(xù)走了一截，就開始下坡.
果然，像母親說道那樣，車大概又走了十多里路，他們來到山谷里，一個小鎮(zhèn)赫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不過，房子非常破舊，石板鋪的街道很窄，已經(jīng)被踩得光滑如玉了。
因為沒有趕集，街道上只有幾光著腳的人在走著。街面上的店鋪基本上都關(guān)著門，只有一兩家副食店開著門，還有一個人老頭在自家門前賣著為數(shù)不多、不再新鮮的水果。沒有顧客，賣東西的人都在干守著，有個人還在打瞌睡。
下了車，母親問尋路要不要買點什么東西吃。尋路說不用.她心里知道，母親是希望她忍耐到外婆家吃中午飯。如果她說要吃的話，母親也會買一點給她，然后自己推說“不餓”，并不會舍得去嘗一口。從小到大，母親都是這么對待她們這些孩子的。何況母親根本也沒錢，尋路就習(xí)慣性地忍著，不去花那冤枉錢了。
“那我們就走吧!”母親指了指小鎮(zhèn)東邊的一座大山說:”看，你外婆家就在山上看得見房子的地方.”
尋路一看，地形好似他們的老家，只不過在老家，他們家住在山腳，半山腰住的是時別人。從山腳爬到半山腰，看起來很近的路，走起來得花至少半個小時。
此時的她已經(jīng)餓得前脊貼后背了，從早上起床坐車到現(xiàn)在，她們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一滴水也沒喝。
母親看上去也餓得不行，她的肺結(jié)核剛好，臉色還在發(fā)黑，再加上一路上暈車，難受，尋路感覺到她快支持不住了。但是，外婆的生命危在旦夕。更重要的是，舅舅他們沒錢，尋路和母親都想：哪怕是省下幾角錢，給外婆買一包頭痛粉也好。
她們顧不了許多，繼續(xù)頂著熱辣辣的太陽上山.
走著，走著，母親忽然癱坐在地，把頭埋在手彎里。尋路嚇了一跳，急忙折回去看母親：“媽，你怎么了？走不動了嗎？”母親哭了，很傷心，哭聲蓋住了山上的知了、牽牛姑娘等昆蟲的叫聲。尋路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耙膊粫缘媚阃馄潘懒藳]有。要是死了，這么熱的天，都該臭了，埋了吧？”母親哽咽著說。
“不會的，媽。外婆一定是要等你的。我們趕緊走吧?！睂ν馄拍懿荒軗蔚浆F(xiàn)在，尋路也沒有把握，但是她不會讓母親還沒到家，就被悲傷擊倒在路上。
于是，母女兩個繼續(xù)沿著石板路，艱難地往山上走。走到一個Y字路口，母親告訴尋路說：“快到了，我們朝左邊走。休息一下，都到這地步了，急也沒用?！?p> 尋路沒問右邊那條路去哪里，她就地坐下。卻注意到，兩條路的上方都很安靜，也沒有老鷹叫，不像是有死了人的樣子，她堅信外婆還在等她們。但是她還是不敢跟母親說自己的猜測，她怕萬一。
“媽，再堅持一下吧?！彼哌^去扶起母親。這時，一陣叮叮咚咚的腳步聲從右邊那條路傳下來。尋路抬眼一看，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女大步而下。她的皮膚曬得焦黃，兩只眼睛大得出奇。她一看見尋路母親就驚呼：“你是不是臘淑哦？”
母親緩緩轉(zhuǎn)過頭去，喊了一聲：“幺嫂！”然后勉強一笑。
“你怎么那么老？頭發(fā)都白完了。”那女的眼睛一直不離開母親的白發(fā)，吃驚不已。
“幾十年都不回來一次，你有幾個同學(xué)前一次還來問起過你。他們還以為你死了。要不是前兩天，你哥哥說已經(jīng)發(fā)電報叫你回來了，我都認(rèn)不出是你?！蹦桥苏f。
“沒死，沒死?！蹦赣H難為情地敷衍著她，對尋路說：“快叫幺舅母?！睂ぢ泛傲艘宦暎劬四咐险f母親老，尋路心里有些不悅地催母親：“媽，我們快點走吧！”
“這是你細(xì)的（小的）那個娃兒？”幺舅母還要繼續(xù)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母親只好站著說：“是啊是啊。幺嫂，不曉得我們母（母親）怎么樣了？”
幺舅母笑了，答道：“哦，你們母??？說今天早上又活過來了，可以吃點稀飯了?！?p> 尋路和母親都“?。俊绷艘宦?，瞬間神情舒展，來了精神。她們愉快地對幺舅母說：“那我們先上去了。你先忙吧。”外婆醒過來了，母親雖然很高興，但是又開始埋怨起來：“病得又不嚴(yán)重，發(fā)什么電報讓我回來？害得我跑一趟?！?p> 尋路急了，說道：“媽，只能吃點稀飯還不嚴(yán)重?。繋资瓴换貋?，也該回來看看一下呀！”
“不是我不想來，沒錢?。∥易吡?，你們?nèi)齻€哪個管？”母親很無奈。
尋路還想說“我們現(xiàn)在大了”，可是她沒敢說出口。沒錢??！沒錢，她和尋安還怎么上學(xué)？
外婆家終于到了，但是家里好像沒人，大概都出去干活去了。雖然離開二十多年，但是母親一點不感到陌生，她徑直走進(jìn)一個昏暗的弄堂，推開一扇木門，對著里面的黑屋子喊了一聲：“母。”
外婆在里面虛弱地應(yīng)了一聲，尋路跟著母親走進(jìn)去。一股濃烈的牛黃解毒片的氣味撲面而來，尋路被熏得差點嘔吐起來。很明顯，重病在床的外婆主要靠牛黃解毒片治病。
外婆躺在床上氣若游絲。房間太暗，尋路看不清她的臉。見到尋路他們，外婆居然笑出了聲，雖然聲音很小，但是還是讓尋路聽見了。外婆著急起身卻無法動彈。“我來扶你吧?！蹦赣H把外婆把起來，又拿起床邊凳子上的一個碗去倒了點水過來。母親拿小勺舀起來水吹涼喂外婆喝下去。外婆喝了一碗還要喝，可是母親說：“少喝點吧，等下解手麻煩。”外婆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馬上不要水喝了。
一路上，尋路一直急于見到外婆?？墒乾F(xiàn)在，她就站在她老人家面前，卻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呆呆地看著她，一個關(guān)心的字也沒有，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更沒有打算幫一把外婆的意思。外婆喝了點水，精神好了一些，她無力地沖外孫女笑了一下，說道：“就，跟，外人，一樣啊?！睂ぢ凡缓靡馑嫉爻馄抛呓艘恍?，卻忍受不了那刺鼻的藥味，掩了口鼻。
“母，你別怪她，幾十年就見過那么一回，那年她還是個幾歲的娃兒。對你沒印象?！蹦赣H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