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

　　六月，凜冽的冬已經(jīng)徹底消散，北庭國喪已過，一番新氣象撲面襲來。

　　默啜已戴上了赤金鑲嵌紅寶石的王冠，他在格爾木宮中大行封賞諸部落的首領(lǐng)和將軍們，又親自犒勞那些前去誅殺斯蘭余孽的將士們。他命人囚禁了試圖謀逆的阿梭羅，給嘉措上師加奉，為神廟修葺捐了重金，恩威并施，頗有帝王之威嚴(yán)。

　　璇璣從大病中復(fù)蘇，人雖然還是那樣弱不禁風(fēng)，但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人也開朗了許多。默啜命王勝停了她服用五年之久的避子湯，開始溫補(bǔ)身子。

　　那個(gè)孩子，在默啜眼中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璇璣在花廳里養(yǎng)了兩只金絲雀，它們?nèi)杖战Y(jié)伴迎風(fēng)歌唱，十分悅耳。璇璣無事，便坐在花廳里聽金絲雀鳴叫，一坐便是一下午。

　　斯蘭死后，她仍是大妃，只是換了一位丈夫，改了稱號罷了。與外人眼中，財(cái)產(chǎn)與女人，兄死弟及再尋常不過。

　　“你今日倒是偷閑偷得好?！?p>　　默啜披著一身雨痕走進(jìn)來，今日草原上來了雷暴，雨下的像刀子似的狠戾，又如針腳那樣密密麻麻。聲聲巨響吵擾的璇璣無法聽金絲雀鳴叫，只得回寢殿休息。

　　璇璣放下手里的《詩經(jīng)》，從貴妃榻上起身，為默啜脫去身上半濕的王袍，丟在地上。默啜進(jìn)了寢殿，所有侍人便都自覺的退了出去。

　　“小王姬可還安好？”默啜攔著璇璣朝貴妃榻走去，兩人坐在榻上，默啜瞥了一眼方幾上的《詩經(jīng)》，不是指哪里淘來的孤本，紙張都有些泛黃。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蹦ǖ吐暷畛?，他笑著。璇璣扯扯他的衣袖，“汗王，我想聽小王姬芳辰如何，可喜歡我的賀禮？”

　　璇璣對默啜的稱呼令他挑起一邊眉頭，“阿璇，你喚為夫什么？”

　　“阿努比斯?！辫^嬌嗔道，她扭過半邊身子，臉紅的像是熟透的櫻桃。

　　默啜將貴妃榻上的方幾推到一邊，湊過去環(huán)住璇璣，一手?jǐn)Q擰她的鼻尖，道：“不過是逗逗你們，讓你長記性改口罷了。你耍小性子做什么。格日樂讓我給你帶話，說很喜歡，還要把這丹青帶到西海去?！蹦ㄕf著，嘆了口氣。

　　格日樂是默啜兄弟最小的妹妹，今年也不過十四歲，璇璣嫁進(jìn)來時(shí)，因?yàn)槭情L嫂的緣故，兩人十分要好。璇璣教格日樂彈琵琶，插花，格日樂教璇璣胡旋舞和北庭話。后來斯蘭為了拉攏西海大君，將妹妹許配給了西海大君世子阿蘇勒做大妃。阿蘇勒借口西海氣候惡劣，怕王姬年幼受不住，推遲了婚事。

　　“為何嘆氣？格日樂雖然年紀(jì)小，但性子好，即便嫁到西海做大妃，也仍是王姬，也是要三年回來覲見一趟的?！?p>　　默啜搖搖頭，更加抱緊了璇璣，“格日樂那個(gè)鬼靈精，不要說西海大妃，便是做女君，我也不擔(dān)心。只是歷代西海大君的妾妃們都不是省油的燈，女人們的手段不比這王廷里的差，只會更狠。如今想來，斯蘭可謂是冷酷，格日樂七歲時(shí)，他便要賜婚?！蹦ú恢醯模蝗惶崞鹚固m，他旋而又道：“更何況西海那地方是窮山惡水，歷代大君都是短命鬼，一個(gè)女人一生侍奉三四位丈夫都不是稀奇事。丈夫若是對妻子不敬不愛，你教我如何放心?！?p>　　璇璣上一回見著阿蘇勒，還是在春獵上。颯爽男兒，身姿矯健，雖然交情只是因?yàn)槟且活^鹿。他傷了璇璣的臉，被父親訓(xùn)斥魯莽，又因?yàn)榫懿粡拿?，頂撞父君，被西海大君提前送回了王帳，所以春獵那日之后，璇璣再未見過阿蘇勒。現(xiàn)在想來，拒不從命，大概是拒絕迎娶格日樂激怒了他父君。

　　西海環(huán)境惡劣，糧食產(chǎn)量極其不穩(wěn)定，時(shí)常鬧饑荒。雖然西海兵力強(qiáng)悍，人人驍勇，但不得不依靠王廷輸送糧食。西海大君家沒有女兒，不能與王廷結(jié)親，所以只能指望王廷送一位王姬下嫁，以此加強(qiáng)兩大家族的契約。斯蘭與默啜不站在一個(gè)情境下，當(dāng)年斯蘭王位不穩(wěn)，急需擺脫斛拔奚氏的控制，所以轉(zhuǎn)而選擇赫連氏與越勤氏，待到一切平定，卻為默啜做了嫁衣。

　　“那不若找個(gè)由頭，推了婚事便是了?；蛟S還能成一對佳偶?！?p>　　默啜緩緩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只是暫時(shí)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既不傷格日樂的顏面，又能安撫西海大君。”

　　璇璣抬手，把手心放在默啜胸口，感受他強(qiáng)有力的心跳。

　　“阿努比斯，南齊有過先例，或許可以效仿?！?p>　　“我祖父文帝的妹妹，同昌長帝姬當(dāng)年因?yàn)楸鴶。凰腿ゲ澈：陀H，但和親車駕還未到渤海，渤海王便老死了，渤海爭權(quán)內(nèi)亂。渤海風(fēng)俗與北庭大相徑庭，女人在丈夫死之后就要殉葬。文帝當(dāng)然不許同昌長帝姬成為廢棋，所以將她接了回來。但若是短時(shí)間內(nèi)再為她指婚，渤海自然是不愿意的，也是沒有人敢娶的。所以文帝想了個(gè)折中的法子，將同昌長帝姬送到帝都外的大慈悲寺，讓她帶發(fā)清修，既能堵住渤海的嘴，又全了長帝姬的顏面。再后來嫁給了文帝朝的一位狀元郎，夫妻和樂，子孫滿堂，前些年才去世。”

　　默啜握緊了璇璣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低吻著，嘴角勾起一抹笑，“嘉措上師想必是愿意幫這個(gè)忙的，一句話的事。格日樂不過是多等些日子，便能成一生順?biāo)??！?p>　　“你用過晚膳，到書房來。我還有些事，想聽聽你的意思?！?p>　　璇璣收回手，直視著默啜的雙眼，“若是汗王想換一位大閼氏，也將我送到神廟里便是了。何必要害我背上攪弄風(fēng)云的罵名，妾還望汗王憐憫，連個(gè)全尸給妾?！?p>　　默啜等局勢穩(wěn)定之后，也沒有收回璇璣的攝政大權(quán)。北庭也有大妃攝政的先例。

　　“阿璇，你是我的大妃，是我真心相待的妻子?！?p>　　璇璣把臉埋在默啜肩窩里，嗅著他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氣?；腥艋氐侥且灰梗∶罒o儔的男人坐在燈火之下，光與影在他的臉龐上嬉鬧。閉上眼，便能聽見幽寂的夜里，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堙滅在四季更迭的虛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