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的身子,留在南都無妨嗎?”
孟謙立笑笑,四寸長的胡子抖著,“老夫身子硬朗著呢。你若是不放心,不若站起來,與老夫比試一番,看誰能贏?!?p> 孟謙立的幾個兄弟都曾效力于武帝軍中,個個兒都是能征善戰(zhàn)的。唯有孟謙立一人是文臣,但并不是一節(jié)文弱書生。
蕭正則笑起來,牽動著傷口發(fā)酸。
“那廷杖你的侍衛(wèi)還真的下了重手。你可知道,為師從前對你有多好了?!?p> 唯有假戲真做,才能是最完美的謊言。
從前讀書時,蕭正則最為頑劣,常常被戒尺打手板,在日頭下一站一晌,也不說一句苦,倔強的厲害。武帝看重孟謙立,讓他教導(dǎo)璇璣,便是要嚴師才能出高徒。璇璣再尊貴,在孟謙立眼里,也只是個學(xué)生,蕭正則也是如此。
“說起從前,老夫倒是想起了大長帝姬?!?p> 孟謙立腦海中回蕩著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學(xué)生,端坐于桌案前,讀一本晦澀的典籍。年少時才略不遜于男兒,卻不生半分驕縱,像極了武帝。
“她不知長高了沒有。從前便是那般瘦弱,整日與清渠一同練騎射功夫,嫁的那么遠....”
提及故人,孟謙立與婁正則皆陷入一片默然。
蕭正則牽起一邊嘴角,“老師不知道,她如今是天授大妃,是阿史那默啜的大妃?!泵现t立聞言,不禁有些驚訝。
“當日迎娶她的斯蘭.....”蕭正則頓了頓,“被她與默啜聯(lián)手暗中誅殺了。她如今有個兒子,大抵衣食無憂?!?p> “學(xué)生此去,便是要代替陛下組建一支北境親衛(wèi),待到時機成熟,殺入北庭一雪前恥,或許她....”蕭正則不敢說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他年少時從未想過璇璣會經(jīng)此變故,圈禁、和親、艷名遠揚四海。斯蘭死前,璇璣親自誅殺的侍女,他和婁驤就已經(jīng)徹底斷了手里的線。如今她又有了默啜的孩子,默啜為她不顧一切遣散后庭,蕭正則再也不敢信誓旦旦地說,天授大妃婁氏還是當年他的小十六。
線斷了,誰又知道紙鳶究竟飛多遠。
孟謙立長嘆出一口氣,拍拍他的肩頭,道:“正則,且自珍重?!?p> 格爾木宮。
璇璣醒來后本想起身,但全身乏力,不一會兒又攥著那枚青玉戒指,昏昏沉沉睡去。她再沒有夢見那個神秘的黑袍男人,反倒是陷入一片雪地。
湛藍的天,跌落的雪。
無邊的冷將她包裹,人在冷到一定程度后就會出現(xiàn)被火焚焚燒的錯覺,會熱的難以忍受。她像是被人扼住脖頸,幾乎要窒息。
一切都淹沒在雪中,白茫茫一片,好似食盡鳥投林。
璇璣從一片濡熱中醒來,猛地坐起來,汗水順著頭發(fā)滴落。
室內(nèi)一片寧寂,桃知與杏知從外面撩開水紅的幔帳,見著璇璣一臉慌張的神色,滿頭大汗,大概是做了噩夢。她剛嫁到北庭時,斯蘭去別處尋歡,她就整宿整宿的夢魘。
“主子,做噩夢了?可要喝些熱水,奴婢讓人去備個湯池?!?p> “去把我的孩子抱過來,去!”像是一只丟了幼崽的母獅,暴烈卻沒有尋找的方向。
桃知跑著,讓姆媽抱著阿爾斯楞過來。孩子才剛剛睡醒,淚眼汪汪的。聞著母親的氣味,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胸口。
北庭規(guī)矩,生母是不會親自哺育孩子的。即便是大妃,也不能親自哺育,一切都有乳母代勞。
十四年,她哭出來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即便是武帝駕崩,被斯蘭在和親鑾駕上凌辱,她也未曾真的哭出聲過。
“乖寶寶,娘抱著你。你要乖乖的,不要哭,不要哭。娘在這里,娘哪里都不去....”
桃知見著璇璣發(fā)了狂,只得跪在一旁,勸慰道:“主子,才出月子,對眼睛不好。會落下病根的?!?p> 璇璣像是與外界隔離了,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抱著孩子坐了半個時辰,也不見動。桃知的腿跪麻了,也不敢起身離開。
杏知連忙去前殿請默啜過來,可默啜正與幾位將軍商議大事,誰都不見。杏知在殿外急得跳腳,到了晌午才出來。
默啜聽了杏知說璇璣發(fā)了惡病,連忙趕去寢殿。璇璣仍在床上,抱著阿爾斯楞,孩子哭的厲害,也沒有人敢上前從她懷里將阿爾斯楞抱走。
默啜揮退了侍人,獨自走到床邊。
“阿璇?!?p> 璇璣聽到默啜的聲音,猛地抬頭,飽含疑惑地看著默啜。
“你看啊,這是我的孩子,我還不知道給他起個什么名字好?!?p> 默啜有些難以置信,他坐下,“我們的孩子是阿史那氏阿爾斯楞,是草原上最兇悍的雄獅?!?p> 璇璣呢喃著,猛然揚聲道:“不,我的孩子姓婁,他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喜歡人叫我阿璇?!彼婢o了襁褓,向后退,提防著默啜。
“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默啜對發(fā)生的一切都難以接受。
璇璣覺得他陌生又似曾相識,俊美無愁的臉龐甚是罕見,湖綠色的眸子就像是嵌在眼眶子里的寶石。以刀雕刻的輪廓,說不出的凌厲。錦袍加身,頭發(fā)編成細碎的三股辮,頭戴赤金紅寶石王冠。
“我不知道你是誰?!?p> 默啜抱住璇璣的肩頭,“你仔細看看我,你醒過來。不要騙我,阿璇?!?p> 璇璣被他嚇得不輕,尖叫起來。
她的記憶像是被人抽走了,連同性情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你走開,你走開。樓揚,樓揚,樓揚,有刺客!”她抱著孩子,朝門口大喊大叫著。
默啜冷著臉,雖然還是不能接受,但他知道,璇璣生病了。
他一個閃身,用手臂揮向璇璣的后頸,她暈了過去。默啜眼疾手快,將她接住,平放在榻上,將阿爾斯楞抱了出去給姆媽。
他默默退出寢殿,將阿爾斯楞交到姆媽手里,又叫桃知與杏知進去,為璇璣解下寢衣,換上件干凈衣服。心里仍是五味雜陳。
“誰是樓揚?”默啜問。
桃知與杏知面面相覷,猶豫了許久,杏知才道:“樓揚原先是長樂宮的內(nèi)侍,后來隨主子出宮做侍衛(wèi)長?!?p> “他如今在何處?”
桃知與杏知雙雙搖頭。
默啜今日突然聽璇璣提起這個名字,以為這個樓揚是南齊宗室中人,但卻沒有想到這是個內(nèi)侍。她養(yǎng)在深閨之中,從前心里有過誰,沒人知道。
“從前樓揚如何稱呼你們主子?”
“與奴婢們一樣,稱殿下?!?p> 這個問題看似不著前后,但著實意味深長。
“那武帝如何稱呼她?本汗從未聽說過,你們主子有什么小字?!?p> 杏知道:“主子沒有小字?!?p> “不過,主子有個小名叫十六。先帝在世時,一直叫主子為小十六。”
默啜問:“石榴?”他不僅笑笑,“為何如此有趣?是希望她福壽雙全,多子多孫嗎?”
“主子生在三十六年六月十六?!?p> 璇璣從未提起過,她只說自己沒有小字。不是沒有,只是不愿意說起。
南鷂與北鳶
開始撒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