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上,大宴已經(jīng)開場。
北海的明珠取代燈火,照亮汗王大帳,今年北海的明珠足足有人頭那么大,能在黑夜中發(fā)出足夠耀眼的光,但大部分明珠都在出水時破碎。北庭勛貴都以有一顆北海明珠為炫耀,但北海生亂,更是難得。
“今夜少喝一些,這酒易醉。”默啜在璇璣耳邊低語道。
她特意打扮了,絕對是一年中少見的美艷。最名貴的冠冕被她戴在頭上,正紅色的口脂趁得氣色十分好。
“喝醉了能怎樣?!辫^說著,抿了一口烈酒,辣的她直咳嗽。
默啜一副看熱鬧的深情,一手替她順順氣,道:“是不敢拿大妃怎樣,只是明早又要頭疼了?!?p> 默啜的余光瞥見,染干的位置仍然空著,那個女孩也不在。眉眼間添了些許煩躁,被璇璣收進眼里。
“染干大君到。”
染干穿著深紫色的袍子,金線吞獸,氣宇軒昂,朝高坐的默啜俯身一拜。
默啜的不悅瞬間煙消云散,一抬手,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染干身后還藏著個女人。
今日坐在這里的都是貴胄姻親,沒有外人,下面早就開始議論紛紛了。
染干的臉色就像是無事發(fā)生一般,將女人帶到身前,道:“這是玉氏,我的妻子。”
此言一出,默啜瞬時拍案而起。
染干白日里就見著默啜了,兄弟二人敘舊,可染干卻要將一個來歷不明的齊人女子納做正妃。
二人不愧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染干也是如此拍案而起,辯駁道:“婁氏也是齊人,她不也是王兄的妻子?!?p> 誠然,默啜無法駁倒他。
可這個女人哪里能和璇璣相比,璇璣是武帝獨女,若非當日之亂,她今日或許是能與自己抗衡的勁敵。
默啜執(zhí)意不見玉氏,就是想讓染干死心。只要汗王不承認這樁婚事,染干就永遠不能冊妃。其實默啜已經(jīng)想通了,要滿足染干迫切的要求,但退而求其次,讓她做側(cè)妃。
處攝圖對女人處處避讓,染干原先是有幾位側(cè)妃的,可黛薇一死,染干便將她們?nèi)紨f出去了。默啜將幾位接了回來,可染干又走了。如此算來,阿史那氏除了嫁出去的女兒,幾乎沒有與其余家族的姻緣。
璇璣扯了扯默啜的衣袖,示意他坐下。今日是家宴,不必要鬧得太難看,以生出風言風語
默啜坐下,璇璣的手在背后摟住他的腰,兩人依偎在一起,默啜道:“先坐吧。”
那玉氏女子雖染干落座,染干無微不至地照料,看起來十分恩愛。
璇璣不免俗,與幾位大妃一樣,都忍不住去看玉氏。
她怯生生的模樣的確惹人憐,一雙圓眼黑洞洞的,看著染干的時候,帶著仰慕與愛戀。五官平淡,的確是齊人。穿一身淺紅色的錦袍倒是不顯得俗氣,不戴冠冕,她還沒有婚事在身。
默啜一味的灌酒,璇璣知道勸不住,就吩咐了骨力培羅去熬醒酒藥。他酒量極好,但這個喝法兒,是人都要醉的。
處攝圖倒是想得開,一夜都不曾表露出是喜還是憂,就陪著默啜喝酒。趁著處攝圖有人陪,璇璣借故溜出來,去看阿爾斯愣。
阿爾斯愣在后面,乳母哄著已經(jīng)要睡了,見著母親又興奮起來,小手揉揉眼睛,抓著璇璣胸前的衣襟,嘴里喚著“母妃”。
阿爾斯愣到了學說話的年紀,默啜教他北庭話與突厥語,璇璣已然說的一口流利的北庭話,可總是忍不住教他自己的語言。默啜不阻攔,不是因為璇璣,是因為他想要自己的孩子成為箴言中的“霸主”,橫掃南邊的懦夫們。
幾百年前,曾有一支比北庭人更為兇悍的蠻族從西北而來,徑直殺入中原腹地,剿滅王朝,一統(tǒng)四海。蠻族成為上等人,奴役中原人。中原人反抗百年,始終不愿屈服于蠻族統(tǒng)治,這兩百年使得雙方都耗盡了精力,最終婁氏起兵反抗,使得稱霸天下的蠻族人自顧不暇,退居北方,再不敢入中原半步。
默啜兄弟四人都懂得南齊話,默啜通曉南齊詩書禮節(jié),正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征服異族,而不是一味奴役,以武力吞滅一個又一個部族。
他年少時奉天選大可汗之命游走于邊界,見過戰(zhàn)火前的文武盛世,燕云十六州夜不閉戶,房屋林立,四方往來,都是北庭人無法想象的安定。
用鐵騎不用十年就能征服一個部族,可此后百年將是磨不滅的隔閡與數(shù)不盡的殺戮。
“大妃安好。”
他走路悄無聲息的,嚇了璇璣一跳。璇璣摟緊了懷里的阿爾斯愣,低著頭朝染干道:“大君別來無恙。”
染干上前兩步,璇璣便退后一步,染干笑著說:“我想見見我的侄兒,我們未來的汗王?!?p> 璇璣抬起頭,染干歷經(jīng)風雪,笑起來都比從前溫和許多。以前只覺得這四兄弟里,除了斯蘭便是處攝圖最為桀驁,默啜寡淡,染干懦弱。
璇璣將阿爾斯愣放在染干眼前,阿爾斯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骨碌碌的轉(zhuǎn),猛地朝染干笑起來,眉眼彎彎。
璇璣輕聲道:“阿爾斯愣喜歡大君。”
染干心中有一塊被一股力量撬動了,有點發(fā)澀。
眼前這個牙還沒長齊的,綠眼珠的小家伙是阿史那氏的長子,是將來的汗王,是嘉措上師箴言中的“雄主”??伤哪赣H是赫赫有名的天命大妃,這個孩子有一半齊人血統(tǒng),一半征服者的血統(tǒng)。
“我能抱他嗎?”染干伸出手,璇璣將笑著的阿爾斯愣送到染干懷里,他不會抱孩子,璇璣教了他,道:“大君不久也會有自己的孩子?!?p> 染干凝視著璇璣,像是一尊雕像,璇璣道:“大君與玉氏…”
染干嘴角迸出苦笑,“大妃是聰明人,如何看不出王兄的心意。玉氏并非北庭女人,要嫁進來難如登天?!?p> 璇璣哧得一笑,挑起一邊眉頭,倒不似從前那般掩藏的凌厲之態(tài),就像是冠冕上被人精心打磨的紅寶石,在明珠映襯下方能顯現(xiàn)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