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當今的武林中人而言，在百多年前那個群雄并立的大爭之世下的江湖格局，遠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安定平和。在那個稍有不慎便得身死國滅的年代，人們習(xí)練武功，并不像如今注重根基穩(wěn)扎穩(wěn)打，而是一門心思研究如何將對方置于死地的各類招式，兵器。
“天誅地滅”便是后唐一位伶官郭從謙研制而出的，他為了報叔父、養(yǎng)父冤殺之仇，決心做出一樣無敵暗器刺殺其主唐莊宗。同光四年，郭從謙發(fā)動兵變，打進宮城，焚興教門。混戰(zhàn)之中，莊宗被“天誅地滅”暗器射中胸口，饒是唐莊宗用兵如神，武功高強，當即就被這暗器射殺，死狀之凄慘，讓一個伶人都不忍直視，只能揀了些丟棄的樂器，放在莊宗的身上點火焚尸。興教門之變后，李嗣源入洛陽殺盡叛臣，葬莊宗尸骨于雍陵，在大梁稱帝，是為后唐明宗。郭從謙身死，而這天誅地滅卻散佚到了江湖之中，每年之中，總能聽聞王侯將相，武林高手死在這絕世兇器下的消息，可以說上至帝王下至尋常武夫，只要與他人結(jié)有仇怨者，均會因為這暗器寢食難安。
沒有人知道“天誅地滅”的外觀樣式，也無人知道這種暗器究竟是怎么做到讓人毫無抵御之力便即命喪黃泉，但所有人都相信，“天誅地滅”一經(jīng)使用，便從不失手，只要擁有了它，怎樣的血海深仇都可以輕易報復(fù)，再怎么難殺的人都會死在這暗器的一擊之下。數(shù)十年后，這暗器的設(shè)計圖紙被于蒼真收藏，江湖之中也就沒再聽說過“天誅地滅”的消息了。
“林前輩，此等兇物還留它作甚，只要毀了這一張絹帛，便可永遠消弭這暗器可能引發(fā)的災(zāi)禍，洗劍青鋒兩位掌門那里的圖紙也從此沒了用處……林前輩？”
慕喻遲一心只想著將這記載著部分“天誅地滅”制作方法的絹帛給盡快毀了，如此一來自己所受的藏墨派遺命也算是有了個交待。他話語之中言辭熱切，卻只見林鴻淵盯視著手中圖紙，目光晦暗，臉色也是陰晴不定。慕喻遲瞧著心中咯噔直跳，說道：“林前輩！你——”
“慕少俠，若以今時之格局觀之，這圖紙……尚不該毀去。”林鴻淵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絕決。
慕喻遲大驚道：“林前輩何出此言？天誅地滅本就是害人兇器，存于世上只會枉增殺孽，更何況毀去圖紙也是尊師之意……林閣主是一派尊長，又是我巴蜀武林正道的典范，喻遲還望前輩莫動此一念之差！”
“你以為我也是貪圖這暗器的威力？”林鴻淵不以為意地一笑，語氣之中卻頗有些蕭索：“在你看來，當今武林之內(nèi)，何人能算得絕頂高手？”
慕喻遲卻沒想到林鴻淵會突然將話題轉(zhuǎn)到這個上面，他稍加思索，答道：“晚輩游歷江湖之中，不敢說經(jīng)驗豐富，但也多少算有些見聞。若以武功而論，大華官家，太祖元璜帝一套趙家拳，一套盤龍棍橫掃天下武門，不知今日大內(nèi)之中可曾還有太祖皇帝那般高手；少林寺自北魏以來便被尊為天下武學(xué)的發(fā)源之地，達摩祖師留下七十二絕技與易筋、洗髓兩大神功，如今的方丈行思大師被尊稱‘十絕神僧’，功力想必也甚是深湛。便在這巴蜀大地之上，青城派心勻老道長掌劍雙絕，峨眉派號稱‘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掌門風(fēng)易師太武功也絕不容小覷；遑論還有三大劍派這樣的后起之秀，林前輩蜀中第一神劍之名更是響徹西南，以晚輩觀之，所謂絕頂高手也莫有甚之。”
林鴻淵搖頭苦笑道：“你說的這些也并不能算是錯，算是擺在臺面上的東西。心勻道長，風(fēng)易師太均是宗師大家，但若以劍術(shù)而論，與我和兩位師弟也只在伯仲之間，難分高下。可以說我們這些人的武功都已練到了各自所能到達的極致，若沒有什么天大的機緣造化，這輩子恐怕也無法領(lǐng)略那更高一處的景致了。”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了慕喻遲的臉上，繼續(xù)說道：“可不管是我還是你剛才說的任何一人，都不算是武功練到絕頂?shù)母呤帧！?p> “那……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么？”慕喻遲心中疑惑，不由問道。
林鴻淵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答道：“那等境界，已非我所能揣摩。便如同當初我只覺得再苦練三年，便已能趕上家?guī)?，可三年之后，又覺我與師傅之間的距離少說還要下十年苦功；可再到如今，已是覺得家?guī)煯斈耆耘f深不可測，功力已至天人合一的境界?！?p> “師傅他自創(chuàng)瀚海玉堂訣與藏墨九劍兩大神功，又因材施教分別授予三位徒弟不同的絕技，在我心里可說是難求一敗的天下至強之人。但饒是如此，和黃泉樓主的一場決戰(zhàn)，卻是讓師傅又驚又懼，如今過了十幾載歲月，黃泉樓主仍是鼎盛壯年，他的武功境界到了何等驚人可怖的境地，天下又有誰能試探出來呢？慕少俠，你說若是黃泉樓再一次卷土而來，我巴蜀武林之中又有何人能像家?guī)煯斈暌粯由崦謸跄兀俊?p> 慕喻遲長眉微蹙，顯然是回答不上林鴻淵的問題，良久之后，方才沉吟道：“所以林前輩是想行投鼠忌器之事，借這‘天誅地滅’來對黃泉樓加以威懾？此舉實在太過兇險，若是一招不慎，讓圖紙落入黃泉樓主的手里，那便真要捅破天了。”
“此乃一計也！”林鴻淵凝視慕喻遲，雙目炯炯然透出異樣的神采：“這一招的確是兵行險道，但也是無奈之舉。倒是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或許假以時日，我巴蜀武林之中便要再出一位家?guī)熌前泱@天動地的人物，若是能在其帶領(lǐng)之下，以堂堂王道將黃泉樓正面打垮，也并非空想?！?p> “驚天動地的人物……”慕喻遲愣了愣，伸出一只手指向自己道：“林前輩你該不會……該不會是在說我吧？”
“為什么不能是你？”林鴻淵輕拂袍袖，灑然道：“便是家?guī)熼_宗立派時，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但你弱冠年歲便有這一身驚人的劍法內(nèi)功，除了我藏墨劍派的兩大神功之外，我還能感覺到你并非沒有其他手段。我們到不了的境界，你卻大有希望，若是等到你真正登堂入室的那一天，便有了面對黃泉樓主并戰(zhàn)而勝之的能力。”
“喻遲雖是后學(xué)末進，但若真有黃泉樓為禍世間的那一天，自會拼盡全力加以阻止。既然林前輩認為只有‘天誅地滅’或可對其加以威懾，暫時將這圖紙留下倒也無妨，但有朝一日取得三張圖紙打造出暗器之后，這份圖紙便再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慕喻遲稍加考慮后說道。
“嗯……如今之計，便是要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在我兩位師弟那里取到他們的佩劍。真是無巧不成書，下個月十九便是我馮師弟定下的‘三脈會盟’之日，名為會盟，實為一場正統(tǒng)奪魁之爭。馮師弟與凌師弟對那《萬壽道藏功》均有念想，想合三派之力一同搜尋。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將計就計，若能在三脈奪魁之時占據(jù)上風(fēng)，便可對其余兩派發(fā)號施令了，只是……還得想一個讓他們把佩劍交出來的理由。”
慕喻遲心頭一動，笑著接話道：“若是一切進展順利，事成之后不妨便以各派掌門的佩劍開壇祭奠藏墨祖師于前輩，以求祖師保佑我們能夠順利搶到那什么道藏，這樣一來，不就有有機會從劍中拿出另外兩張圖紙了么？”
“哈哈！此計甚妙！”林鴻淵拊掌大笑道：“只是這樣一來，你藏墨派傳人的身份勢必要暴露于世，若不能壓服我那兩位師弟，只怕他們會放過你逼迫你交出劍法內(nèi)功的修煉之法?！?p> “那有什么問題？”慕喻遲輕輕一笑：“這本就是貴派的絕學(xué)，只要此間事了，不管是瀚海玉堂訣還是藏墨九劍，我都打算傳授給三位掌門，如此一來，這兩門武功才算完璧歸趙，才能真正傳之于后世?！?p> 林鴻淵聞言，欣慰地拍了拍慕喻遲的肩膀，感慨道：“我們當日若能有你這樣的心胸，藏墨派也不至于分崩離析啊……慕少俠，若是你真有此打算，藏墨派復(fù)興大是有望，我飛白閣定將全力推舉你來擔(dān)任藏墨派的第二任掌門人，相信我那兩位師弟得了真正的藏墨傳承，也不會有太大的意見的。三大劍派能擰成一股繩，在當今暗潮涌動的西川格局之中，便為武林正道橫添了一大助力！”
“呃——”慕喻遲好一陣苦笑，此時卻也不知該說什么話來推辭了，于情于理而言，身負藏墨絕學(xué)的他都是調(diào)解三劍派矛盾的最佳人選，為了顧全大局，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扛下這個八字還沒有一撇的重擔(dān)了。瞧著林鴻淵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慕喻遲想起心中還有其他疑惑，便問道：“林前輩，方才在飛星樓里，你說了什么光明教，天南刀兵之類的……還有《萬壽道藏》，這些事情竟然都攪到了一起么？”
“蜀中目前的局面已經(jīng)讓所有人都看不透了?！绷著櫆Y微微頷首，對慕喻遲解釋道：“光明教的事情與天南之事倒還沒看出什么聯(lián)系，自從五年前涼山一戰(zhàn)后，西川鎮(zhèn)撫使黃裳失蹤，光明教的殘黨也隨之銷聲匿跡，但隨著近來各地傳出《萬壽道藏功》的消息，我收到密信，光明教的幾位明使已經(jīng)暗中在川內(nèi)各地布置經(jīng)營，但又不像是要再次起事，著實透著些古怪。倒是天南處的大義寧國國主楊干貞磨刀霍霍，似是有舉兵進犯西川的意向，通海節(jié)度使段思平雖力諫其主不要貿(mào)然動兵，但卻反遭楊干貞囚禁迫害，在一眾親信舍命相救之下，似乎已經(jīng)逃離了云南。這位段思平段將軍……呵呵，我曾有幸與他見過一面，的確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天南段氏的確是赫赫有名，想來這位段將軍能得林前輩如此賞識，必定是一位英雄豪杰了。”慕喻遲道。
“此外，早在南詔立國時便已成為護國神教的萬蠱門也并未對楊干貞的用兵之舉做出回應(yīng)，沒有萬蠱門的蠱術(shù)高手相助，一時半會大義寧國的兵馬還不敢輕舉妄動。在此事之上，眼下需要格外留意的并非是楊氏段氏，而是駐扎在我蜀地之內(nèi)的一支納西部族?！?p> “三江城，和府土司？”慕喻遲道。
“和府世代都是南詔武將，當年和天王與楊干貞相爭失敗，被迫離開世代而居的大研，整支部族北遷，翻過玉龍雪山來到了蜀地。和天王率從歸順，對大華舉人臣之禮，大獲太祖皇帝賞識，便將三江城賞作了和府的封地，并準許其擁有自己的一支兵馬?！绷著櫆Y多年居于蜀地，對這些事情倒是知之甚詳。
“由此說來，和府與那大義寧國乃是不共戴天之仇，若是楊干貞真的舉兵北犯，居于蜀地的納西部族豈不都會奮起反抗？”
“問題就是出在這里。”林鴻淵搖頭嘆道：“我也覺得事情本該如此，但三江那邊卻傳來消息，早在一年之前，和天王便不時與大義寧國有過密信往來，但到了最近一兩個月，三江城里竟然沒了和天王的半點消息，既沒有人見他露面，也沒有消息說他與楊干貞密謀。如今三江的大小事務(wù)，均是由和天王的兩位公子和霖與和亢打點，和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外人誰也不知道?！?p> 慕喻遲道：“和霖？我和這位大公子不久前還在康定金剛寺有過一面之緣，他還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納西族的什么箭試大會來著。既然事情這么蹊蹺古怪，看來我也不能不跑去三江一趟了?！?p> “如此最好，若是和府當真同大義寧國里應(yīng)外合，那我蜀地百姓頃刻之間便會有滅頂災(zāi)禍?！绷著櫆Y看向慕喻遲，話語之中滿是凝重：“慕少俠如啟程去三江，我飛白閣同時也會放出消息，說醉劍生已在飛仙關(guān)上劍敗林鴻淵，如此一來，你必然名聲大漲，也為日后你參加三脈會盟造上了一些勢。如一切順利，你我下月便還能在青鋒劍莊相見?！?p> 慕喻遲猶豫道：“這……林前輩，值得么？讓你一人為巴蜀武林背負如此之多……”瞧著林鴻淵揮手不言，慕喻遲只得說道“……罷了，喻遲明白了，我自當竭盡全力，查清楚三江和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宜早不宜遲，拿上歲寒劍，盡快動身吧。”林鴻淵緩緩闔上雙眼，面容之上俱是疲憊。
自今日起，巴蜀第一神劍，便再也不復(fù)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