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和霖和亢二人低頭不語,良久之后,終究還是和霖開口:“三弟……在你心里,阿父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你、你多年以來都生養(yǎng)在外,并未能像別家兒女一樣承歡膝下,為何,你又會對阿父如此崇敬?”
慕喻遲只覺下方又是一陣沉默,阿圖阿克似乎是想了很久該如何措辭,方才緩緩答道:“阿克雖不能像兩位大哥一樣常伴阿父左右,卻自知身在族落,乃是阿父賦予我的責任,更何況,阿克這一身本事,皆是阿父親自所授,若無阿父,我又怎能學到”風雪神箭“這等絕技。阿父他是一位英雄,在我心里,永遠……都是!”
“英雄……”和亢手掌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皮甲,聲音冷峻而喑?。骸爸皇沁@幾年,他倒是想回去想糊涂了!”
阿圖阿克一愣,側過頭不解地看向和亢,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的二哥突然對父親會如此無禮。這邊,和霖長長嘆氣,解釋道:“想是年紀大了,阿父近年只想著葉落歸根,竟而氣節(jié)全失,忘了當年劍川之戰(zhàn)的奇恥大辱,反而和楊干貞做起了與虎謀皮的勾當。三個月前,我才發(fā)現原來阿父已經和楊干貞有了合計,我們和府在他驅兵川蜀之時加以配合,倘若事成,楊干貞許諾將大研城還予我和府……這等唬弄孩童伎倆,竟也將能阿父騙住。眼看時限將至,我才不得不與二弟一起,聯合府中幾位部將,將阿父軟禁了起來,后來,我安排了數位親信家仆,連帶著一批細軟,托金獅鏢局送往三仙嶺。只是、至今還沒有回信。”
“此事蹊蹺異常,金獅鏢局把這批生意交給了一向不對路的飛馬幫,但我與二弟卻不能對此事過問太多,以免驚動外人。我們接連派人沿途打探,卻也沒有半點阿父的消息。”
和霖看著臉色越來越差的阿圖阿克,面上擔憂之意越來越濃。阿圖阿克聽了這番話,饒是他這樣的鐵骨男兒,竟也一時有了些暈厥之感。他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大哥二哥做出如此不孝之舉,而一向敬仰的父親竟然老來成為了幾乎陷部族于不義的糊涂蟲,甚至……甚至現在,連父親的下落都失去了!別說他,便是在屋檐之上暗暗偷聽的慕喻遲都覺心頭狂跳,訝然,沉痛,嘆惋,般般心情都涌了上來。
就在此時,慕喻遲猛然想起當日在飛馬幫探聽三江城消息之時,幫中人曾說,金獅鏢局近來頻繁糾集弟子在飛馬幫大門外滋事,其中有一名幫眾右腿曾露出傷勢,創(chuàng)口像極了洪通天“飛馬金槍”的三刃槍頭戳致。
“那時我竟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莫非金獅鏢局故意把這批貨物交給飛馬幫,又暗中派人將其截了下來?但……金獅鏢局是否知道,那批貨物之中,還藏著和天王呢?若是知道,那,那就有些瘆人了!不成,眼下實在危險,我得盡快和柳姑娘匯合才是!”
得知了和府真相的慕喻遲心頭狂跳,只覺個中兇險更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自己若是離開柳沾衣太久,難免她會有什么危險。他正欲輕輕離開此處,背脊之處卻忽然冷冽起來,慕喻遲這時才發(fā)現,不遠處一道氣機,若有似無,卻始終落在自己身上不曾轉移。
“是那個用劍高手,還好是沖我來了。只是若不快些解決,今晚的事情就麻煩了……”慕喻遲有了決斷,身形一轉,反朝著和府外飛縱而去,那道氣機果然也不緊不慢,亦步亦趨跟了過去。
若說拳腳功夫,柳沾衣因疲懶得緊,疏于練習,僅可說勉強是二流境界,但這身輕巧功夫卻著實擺得上臺面,依著大長老給她的說法,打不過總得跑得過吧。此時,柳沾衣便暗暗感激起大長老的先見之明來,騰挪閃轉間,偌大一個和府,于她而言,便似入無人之境,眼見個身量與自己相差仿佛的侍女拐入一處寢房,便尾隨而去。
雖是節(jié)日,但為便于做工侍奉,這少女仍是打扮如常。柳沾衣在窗外探頭一看,卻見女子面有赧色,去拿了身半新不舊的同色衣服放于身旁,正自寬衣解帶?!霸趺淳退蝗嘶貋頁Q衣?”柳沾衣心中正奇怪,打眼一看,卻見這少女下身外裙微微見紅,才知她是天葵已至。
柳沾衣本欲喚出蠱蟲將那少女迷暈,慕喻遲的殷切叮卻囑驀然浮上心頭,她嘴角一撇,暗道麻煩,當下變了動作搶身上前,在侍女驚叫聲出口前便點了她睡穴,仿照著她的打扮收拾一番,臨著出門卻又停了下來,道:“便給你止個血吧,免了污了床鋪還得洗這許久!”說著伸指點了她幾個穴位,將她推在通鋪的最內側,蓋好被子,自覺做了大好事的柳沾衣撫平衣上褶皺,喜滋滋邁步出門。
順著早已看好的路徑,柳沾衣一路尋到主院落中,她強行按捺自己三步一跳的性子,學著其他侍女輕移蓮步,這般慢吞吞的步伐自然又惹得柳沾衣暗中翻了無數個白眼。
和天王所居住的主院落,據說是個漢人設計,院中影壁刻了些稀奇古怪的圖案,柳沾衣暗暗瞧去,只覺得好看的緊,卻又不知刻畫了些什么。繞過影壁,又是一片花木扶疏,如今正是秋日,這處卻不知怎得,四季花卉均有盛開,放眼望去只覺花團錦簇,郁郁蔥蔥。
“這老兒忒也會享受,想到為促成這般景象,須得花費多少工夫!”柳沾衣暗暗稱奇。正此時,一陣夜風拂過帶來陣陣香味,柳沾衣嗅覺靈敏,過于馥郁的香味反而令她頭痛,她正欲閉氣片刻,一股熟悉的味道卻忽得讓她面色一肅。
“疊翠?說不通啊……”柳沾衣輕皺眉頭,不由停下步子,凝眉苦思。
“喂,你這婢女,站這里做什么,快些進去灑掃,莫要偷懶!”柳沾衣微微抬頭,見是個著甲衣的侍衛(wèi),趕忙應諾一聲,趁機溜進了屋內。這屋子倒也寬大敞亮,兩個大丫頭正在里面一邊輕聲說笑,一邊打掃,見又進來個小丫頭,其中一個眉目嬌俏的便道:“新來的?快去掃地,給我掃仔細些!”
柳沾衣低眉順目輕聲答應,拿起門口掃帚,便往床榻處走去。
“站住,誰讓你過去的?”見柳沾衣走動方向,那俏丫頭輕輕喝出了聲:“
老爺受不得風,大公子囑咐了閑人不得靠前,你這丫頭怎么這么不曉事!”
“好了,姐姐,我瞧她也眼生的很,想是昨日剛采買來的,姐姐不與她計較才好?!?p> 柳沾衣便不再上前,但已知曉,那帷幕遮起的床榻之中,分明是空無一人,不然這兩個丫鬟又怎敢在和天王的床榻之外言笑晏晏呢?這和天王分明是不在內室,偏又說對外抱恙,柳沾衣正兀自奇怪,又聽見兩位丫鬟的聊天聲音。
“說來也奇怪,你我二人每日這時都來打掃房間,竟也從未有幸得見老爺?!?p> “我們這些粗掃侍女哪里有這等福分!我聽紅袖姐說,每日我們來灑掃時,老爺都是在丹房溫湯藥浴,任何人不得打擾?!?p> “還是姐姐你知曉的多,有了紅袖大姐臂助,姐姐定可早日升等?!?p> 柳沾衣聽得她二人一個奉承一個吹擂,沒耐煩的很,知她二人不過是粗掃侍女,也不知道什么其它消息,便只作個認真掃地的模樣。這二人忙完了自己的活,又厲聲沖著柳沾衣說了幾句動作快些的話,便手挽著手走出門去了。柳沾衣見她二人出門,便扔下掃帚,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內室,掀開床邊厚重帷幕,榻上果然空無一人。
盯著這床鋪看了一會,柳沾衣福至心靈,她自懷中取出一個半掌大小的玉盒,打開蓋子,口中念叨:“小寶貝,去嘗嘗這上面有些什么好吃的!”
片刻功夫,玉盒之中鉆出個小蟲來,這蟲子不過半截大拇指長短,通體覆蓋著白色硬殼,硬殼正中心卻有一個殷紅色的圓圈,便似一滴血,兩個與身等長的觸角晃晃悠悠,移動速度卻是極快。這蟲兒在和天王的床榻上左爬爬,右晃晃,旋即輕門熟路地爬回了玉盒之中,“叮啷”一聲自口中吐出個小小的丸子來。
柳沾衣伸出纖指,捻起這一顆小小的丸子放在鼻端細細聞了聞,面色益發(fā)凝重:“果然是它,層巒疊翠……居然使得是這樣的毒藥!”
“只不過毒藥雖然知道了是哪種,卻又是何人所投?這種法子會得人并不多呀!”柳沾衣苦思一陣卻不得其解,只得小心合攏玉盒,貼身放好。
“算了,我還是木魚會合吧!哼,還是他的木魚腦袋好使些!”心中定下計較,柳沾衣便將屋中布置恢復了原狀,輕輕闔上門,三兩步竄進了和府曲折的巷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