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末日的風暴提前來臨/而我將一無所有,兩手空空/在今日倩影搖曳的黃昏,以及/初上的花燈和霓虹里,城市的角落/讓頭頂?shù)蔫笠舳创┪业奶撏c膚淺/在靜物的黑與白之間,把命里的苦/一點點擠出來…….(許曉《末日之前》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月,蘇洵領著蘇軾兄弟,自宋金牛道,經(jīng)眉山、成都過劍門關、利州,經(jīng)嘉陵江上三泉、經(jīng)金牛驛北上陳平道至興州,由長舉縣越青泥嶺,此時白水新道還未使用,須經(jīng)河池驛、兩當驛、風州、大散關至鳳翔府,從崤山沿崤函古道進入中原。
崤山中裂,絕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險如函,是謂崤函古道也,據(jù)《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載,“崤有二陵,其南陵為夏后皋之墓地;北陵,文王之所避風雨也”。
雁翎關口東北響屏山為兩崤諸山之首。風和日麗之時,父子三人登臨峰頂,東望洛陽川朦朧如煙,西眺西岳華山依稀可見。洛河、黃河似玉帶纏繞南北。落霞晚照,輝映崤山諸峰,如波濤。望之,且魂搖而目悸。
崤函古道分南北二崤道。北崤道由陜州古城向東,過磁鐘、張茅,至硤石與南崤道的周秦古道重合,經(jīng)觀音堂、英豪、澠池,出漢函古道達東京開封。
據(jù)《陜縣志》載:“崤道,車不并轅,馬不并列”。澠池地段,道積水成湖,百里谷間泥濘不堪,過往行旅即被隔阻。蘇軾三人行至二陵,馬匹累死,只好改乘驢子至澠池。
澠池,古老的縣份,秦趙會盟之地。自澠池東至河南府,一百五十里。澠池之名源于古水池名,本因池內(nèi)產(chǎn)一種水蟲叫“黽”,似蛙而腹大,也稱蛙黽,故名黽池。城與水通,縣以池名。
父子三人從城西入,望著眼前陌生的風景,稀疏的人家,石刻的獅子,木雕的窗門,荒草蔓延,整個鎮(zhèn)子像是一座遺落的遺址,相關的人和事大多下落不明。三人沿街逡巡,找尋可落腳處。子由眼尖,看見幾個小童正合抱一顆老樹,老樹下有一院落,門前懸掛一條直直的木形魚。
老泉道:木魚乃佛家法器,此處必是一家僧舍。子由不解道:木魚不是圓形鼓鼓的嗎?子瞻搶白道:“你說的那個是大饅頭,青蛙嘴,一頭高一頭矮;而此種木魚,是召集僧人吃飯的”魚梆子”。
眼見兩人欲起爭執(zhí),老蘇便道:都是,都是。轍兒說小,軾兒說大。
“村童依灶展敗席,上有空梁懸木魚。”直魚形木魚,較大,懸在寺廟以召集僧眾?!洞筇迫厝〗?jīng)詩話》云:“行者叫令僧行閉目,行者做法,良久之間,才始開眼,僧行士人都在北方大梵天宮了,且具香花千座,齋果萬種,古樂嘹亮,木魚高掛,五百羅漢眉垂口伴,都會宮中諸佛演法?!?p> 與彼岸無關,只是與昨天握手。滄桑的木魚把慈悲收藏,將邂逅甩給天涯,就能釣到童話。天竺薄據(jù)羅生后,母親早逝,遭其后母虐待,然其命硬,五次被殺而未果,后母遂惱羞成怒棄之河水喂了大魚。其父聞聽,即雇人撈上這條大魚,欲食之以泄噬子之恨。恰唐玄奘法師路過,聞聽而至其家,攜帶其父附身魚腹,隱約有聲言唱到:“愿父安詳,勿要傷兒?!庇谑瞧涓篙p輕破開魚腹,孩子竟毫發(fā)無傷。大魚偉大,為救一生而失一生。薄父于是雕刻木魚,懸置寺院,以為永久紀念。薄據(jù)羅后出家成為釋迦牟尼弟子,活一百六十歲。豆棚瓜架雨如絲,傳說凄美,命運各自散落,“大暴雨快來臨了,災難前那只蜻蜓告訴了我這個秘密?!?p> 三人進得寺院,只正中一佛堂,兩邊各幾間廂房,正是今朝風日好,陽光正灑落在院子中央,一老僧坐在陽光下,仰面看著房頂上陳舊的雨水,一只燕子正越脊而去,正是“屋檐下有個燕子窩,燕子窩下有排黃豆莢,豆莢下有張椅子,椅子上做個老和尚”。
見有人來,和尚也不忙起身,如靜靜的山巒微微抬起頭顱。他等在這里,仿佛等待白云的嘴唇以及時間的馬匹,等待這三個人的到來。老僧法名奉賢,奉賢法師收留了蘇家父子,這一生也許只見過一次的陌生人,卻留在了大宋逝去的時光里。
京都已近在咫尺,“越過生死,最好的花朵開在今天”。三人卸下了所有疲憊,在這空蕩蕩的僧舍里,鋪開白天與黑夜,將身心躺平暫時放下。鮮花寧靜,河水奔流,像主人一樣安詳?shù)囊钩ㄩ_夢境,詩意里吹起口哨,驚起了這些不速之客:
此地絕炎蒸,深疑到不能。
夜涼如有雨,院靜似無僧。
枕潤連云石,窗虛照佛燈。
浮生多賤骨,時日恐難勝。
蘇軾輕輕念著僧壁上的這首詩,像念著一路而來迷茫的雨雪,遺忘的人煙,游離的氣息淡如梅花。鄉(xiāng)關何處啊!突然禪意飄渺,空漠無所寄托,隱約生出一種想要解脫的出世意念,從此“長途怕雪泥”。
“但這不等于你心懷的欲念我都已放下,也不等于你獨酌時的閑愁我真的已經(jīng)消解…”三年后,蘇軾外放陜西鳳翔為官,再次踏上此路時已物是人非,但他怎能忘記那座池城和稀薄的年代,廊前鳥飛屋后草枯,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能像杜鵑一樣在遠離親人的空寂中,聽一聽自己的哀鳴: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