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不會再有了,只留下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在念詩,在把一個長得像馬尾巴一樣的歲月截短,送給那些草去生長。”(羌人六《送給那些草去生長》)
“最令人艷羨的夫妻,似乎并不該沾惹生死離別、勾動愛恨波瀾,只需一味地諧調(diào)律呂,求其同聲,無驚哀、無悲愴,亦無癡嗔。”夫人走后,老泉一臉秋霜,他無法無動于衷,孤獨就要成為化石。他要開始對抗此后不同的白天黑夜,學(xué)會順應(yīng)該死的命運。今天,是夫人七七祭日,佛教謂人生有六道輪回,在人死此生彼之間,有一“中陰身”段,如童子形,在陰間尋求生緣,以七日為一期;若七日終,仍未尋到生緣,則可以更續(xù)七日,到第七個七日終,必生一處(見《瑜珈論》)。所以在這七七四十九天中,逢七舉行超度、祭奠。一想到過了今日,夫人就要投生他處,“莫道兩京非遠(yuǎn)別,春明門外即天涯?!碧K洵不禁五內(nèi)纏綿,隨手扯下一塊絹紗,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一篇《祭亡妻文》辭達(dá)意盡,命兩個兒子用松枝挑了,燒于夫人墳前:
嗚呼!
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我徂京師,不遠(yuǎn)當(dāng)還。嗟子之去,曾不須臾。
子去不返,我懷永哀。反復(fù)求思,意子復(fù)回。人亦有言,死生短長。茍皆不欲,爾避誰當(dāng)?
我獨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誰在堂?唯軾與轍,僅存不亡。咻呴撫摩,既冠既昏。
教以學(xué)問,畏其無聞。晝夜孜孜,孰知子勤。提攜東去,出門遲遲。今往不捷,后何以歸?
二子告我:母氏勞苦。今不汲汲,奈后將悔。大寒酷熱,崎嶇在外。亦既薦名,試于南宮。
文字煒煒,嘆驚群公。二子喜躍,我知母心。非官實好,要以文稱。我今西歸,有以藉口。
故鄉(xiāng)千里,期母壽考。歸來空堂,哭不見人。傷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
自子之逝,內(nèi)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昔予少年,游蕩不學(xué),子雖不言,耿耿不樂。
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嘆折節(jié),以至今日。嗚呼死矣,不可再得!安鎮(zhèn)之鄉(xiāng),里名可龍,
隸武陽縣,在州北東。有蟠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
我歸舊廬,無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
祭掃回來,過“老翁井”,蘇洵又想起了那個古老的傳說,再次陷入繚繞遐想的境界,既然上天將我夫妻安頓于此,那老翁也必能獻(xiàn)身一見,使我有勇氣在生死之間懸浮。執(zhí)念一旦生成,老泉陷入短暫的朦朧,連走路說話都忘記,他著了魔:雇人作亭于井上,又砌石壁以御水之外溢。而他往往優(yōu)游其間,酌泉而飲,以期或許有朝一日能得見老翁真身。他每天在月光下翻曬自己的寂寞,將過去的苦澀灰暗嚼了又嚼,收攏亡妻淡藍(lán)色靈魂,陪著自己在無邊風(fēng)月中飛舞。一日,面對落日黃昏,云中的雪意,他又心潮頓起,無由可憐起老翁來,閔其“老于荒榛巖石之間,千歲而莫知也”。你我雖不曾謀面,既然你牽著我走進(jìn)泉水,捧給我明凈的心態(tài),我要為子寫下決絕的文字,而后得傳于無窮,遂為《老翁井銘》,銘曰:
山起東北,翼為西南。涓涓斯泉,坌溢以彌。斂以為井,可飲萬夫。汲者告我,有叟于斯。里無斯人,將此謂誰?山空寂寥,或嘯而戲。更千萬年,自潔自好。誰其知之?乃訖遇我。惟我與爾,將遂不泯,無溢無竭,以永千祀。
痛感喚醒快感,老泉老淚縱橫,想自己來日不長,慢悠悠的腳步,輕飄飄的頭顱,無不隱藏著斷裂的風(fēng)險。不如像這老翁,本命歸于本命,在水中睡眠,在水中寫詩:
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
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團水生花。
翁今與世兩何與,無事紛紛驚牧豎。
改顏易服與世同,毋使市人知有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