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東海即墨,天降祥瑞,海生金蓮,明太祖高皇帝聞,意此乃大明國運昌盛之兆,遂下令停止毀廟戮僧,后兩年,太祖崩。
后惠帝即位,廣興寺廟,東海漁民修廟堂供奉觀音大士,從日起,東海風(fēng)調(diào)雨順,世人皆以為菩薩顯靈。
夏子曦,昆山人士,年十八,未曾貌美如花,現(xiàn)居即墨。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夏子曦一夜未眠,當(dāng)他提完最后一筆梭時,西邊月牙已經(jīng)泛白。
而他現(xiàn)在得立刻動身,下山去守候那還未開的荷角。
他將畫筆洗凈,好生裝在自己懷里,背上畫匣子后把自己頗長的灰色儒袖收了起來,便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山了。
在他身后,是一間破陋的小茅屋。
山中無來客,閑僧不掩門。
天還未亮,蟬鳴便和天邊的行云一起流浪,布谷和蛐蛐在山里對歌,一道白色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
“你這個不孝子!”夏老爺氣得一把抓起筆筒砸在了夏子曦頭上。
“我讓你跟著先生讀書,考取功名!你!你!你竟然去給我搞這些玩意兒!!”夏老爺用手指著地上的畫紙,整個臉憋得通紅。
“造孽啊!”夏老爺長嘆了一聲,接著他的余光瞥見了雕花木桌上僅存的幾張宣紙。
他一把抓起紙張,用力地撕扯起來。
“我讓你畫!我讓你畫!畫!畫!畫!”
夏老爺像是把所有積怨還有望子不成龍的憤懣都發(fā)泄在了上面。
夏子曦靜靜地看著滿地都是的紙碎片,還有上面殘缺的花魚鳥獸局部,一言不發(fā)。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塊料!畫畫都畫不好!你看看你這都畫得什么玩意兒?”
夏老爺拿起一張《奇珍異禽圖》,指著上面被涂得艷麗無比的白鶴罵道:
“著色如此鮮艷,淫俗!我們夏家的臉是被你丟盡了!”
“兒啊!你快向爹爹認(rèn)錯!保證以后會好好念書,不再調(diào)皮搗蛋了啊?!毕姆蛉嗽谝慌詣竦剑瑫r將夏子曦頭上的毛筆一根根地拿下來。
夏子曦咬了咬牙,目露兇光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接著他臉一松,腆著臉彎腰對著夏老爺行禮道。
“爹爹,孩兒知錯了,孩兒這就與皇甫兄一同進(jìn)京趕考?!?p> 夏子曦十幾年來深明好男不和老子斗和曲線救國的道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嘴硬的時候。
正在撕紙的夏老爺一愣,他還準(zhǔn)備把在夏夫人那里受的氣一并發(fā)在夏子曦這里呢!
誰想到才發(fā)到一半夏子曦就乖乖認(rèn)慫了?
雖然夏老爺心頭不爽,但他還是將手里的紙放了下來,挺了挺腰桿,握拳咳了兩聲,恢復(fù)了富貴老爺?shù)纳駪B(tài)。
“嗯,這才像話嘛,來人啊!”
一名書童打扮的下人走了進(jìn)來,對著夏老爺行禮道:
“老爺!”
“帶著公子去管家那里取一百兩銀子,還有,你陪著公子進(jìn)京趕考,要是他中途想跑……直接打斷腿拖回來。”
“.........是!”
三日后……
“少爺!使不得??!”茍東西慘叫道。
“狗東西!你看這是什么?”夏子曦從懷里掏出一疊紙,上面寫著賣身契三個大字。
“我悄悄從管家那里拿來的,有了這個,你以后就不用再跟著我啦!”夏子曦一邊用手掐著茍東西的脖子一邊威逼利誘道。
“少....爺....松手....我.....我快喘不過......”
茍東西在夏子曦的臂彎里漲紅了臉。
“那你答應(yīng)我,你拿著這張賣身契,現(xiàn)在就離開,去你想去的地方,不再做下人奴仆。”
夏子曦手上又加了幾分力道。
“好好好!?。 ?p> 茍東西連忙點頭,生怕夏子曦再用力。
“嘿嘿嘿,皇甫兄!”
夏子曦一把將茍東西放開,縮著脖子搓著手,一臉猥瑣地盯著身邊錦衣玉帶的人。
皇甫謐易無奈地?fù)u了搖頭,從懷里掏出五十兩銀子遞給夏子曦:
“前途兇險,子曦你真打算就這樣去了?”
銀子到手,夏子曦臉色嚴(yán)肅了起來,對著皇甫謐易行了一禮,答案不言而喻。
皇甫謐易收起折扇,彎腰回禮。
夏子曦轉(zhuǎn)過身,拍了拍正在彎腰咳嗽的茍東西,準(zhǔn)備走了。
“等等,子曦!”
皇甫謐易叫道。
“何事?”
“你為何對丹青之事如此執(zhí)著?明明可以僅做愛好,平日消遣即可……”
夏子曦?fù)u搖頭,打斷了他。
“此言差矣,世間萬物皆有生命,執(zhí)筆者所描繪的不只是形體,而是萬事萬物存在過的證明,花鳥魚獸,竹蘭梅鶴,他們的喜怒哀樂,旨趣意味,與我而言,感同身受。倘若就任這些美好的東西隨著歲月消失,于我的心中所感,莫也太過可惜。”
皇甫謐易看著他的發(fā)小,一時心中感慨。
“……當(dāng)真是為此?”
皇甫謐易松了一口氣,眼前的人似乎看起來比他羸弱的外表要堅強(qiáng)許多。
“為此?!毕淖雨睾敛华q豫地答道,背上畫匣子走了。
“保重!”
皇甫謐易折扇乍開,不知為何,夏子曦方才的炯炯目光依然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東邊投過來一縷橘黃色的陽光,白色的云和海面連成一線,金色的海面上飄蕩著漁人滿載而歸的歌聲。
夏子曦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拍了拍臉頰,迎面而來的海風(fēng)讓他清醒不少。
他笑了笑,重新提筆,荷葉隨著海風(fēng)擺動,粉紅半開的荷花在這陣風(fēng)中緩緩張開,枝蔓搖曳。
“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夏子曦停下筆皺眉,他的目光突然被荷塘里飄過的一抹紅色吸引。
“對了!”
夏子曦動筆,橫勾點捺,不一會兒一條紅色的錦鯉便出現(xiàn)在紙上的荷葉下,它翹著尾巴,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紙中躍出。
“謝謝你啦!”夏子曦滿意地收筆,從懷里掏出飯團(tuán),捏了一點丟到池塘里。
紅色的錦鯉游過來,用嘴頂了頂飯團(tuán),卻并沒有立馬吃下去,它似乎是在聞味道。它抬頭看了看夏子曦,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飯團(tuán)吞下。
夏子曦一下來了精神,他從未見過這等奇怪的鯉魚!
夏老爺在家里養(yǎng)了不少鯉魚,每次丟魚食時,千百條彩色鯉魚搶食的景象匯成一道奇觀。
而夏老爺喂養(yǎng)這些魚也正是出于此目的,每當(dāng)聽到客人的贊嘆時,夏老爺都格外高興,然后任由客人投喂大把魚食,盡管第二天池子里便浮起許多被撐死的鯉魚,但夏老爺不在意,換了就是!
“真是有夠傻!”夏子曦望著紅色的錦鯉想著。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錢塘的糖醋鯉魚,用糖熬過的鯉魚加上老陳醋,光是色澤就已經(jīng)鮮膩到無話可說。杭州魚肉質(zhì)鮮嫩肥美,但有了醋的調(diào)劑,這魚吃起來不但不覺肥膩,反而酸甜可口,而錢塘人在吃魚的時候,最愛啜上一口花雕,再聽那頭號小旦唱幾折折子,生活多么愜意!
夏子曦看著眼前的錦鯉,不覺地吞了吞口水。
哎!自從來了這荒山野嶺,自己似乎就沒再吃過那么好吃的鯉魚了,雖說念慈做飯也好吃……
夏子曦突然感覺有人憤怒地注視著自己,他不禁回頭,但身后除了蔚藍(lán)的大海和搖動的荷葉,空無一人。
一片紅光大盛,他好奇地看過去。
接著他看見,平靜的大海在那片紅光中翻起巨大的浪花,一條巨大的紅色錦鯉從浪花中躍起,緊接著竟然變成了一名少女?。?!
而少女好看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她正對著夏子曦齜牙咧嘴,就像是要吃人的妖怪一般。
“媽媽呀!妖怪?。?!”
夏子曦大叫一聲,暈死過去。
而一臉兇相的少女看見夏子曦竟然如此弱不禁風(fēng),不由發(fā)出得意而又輕蔑的笑容。
“哼!就憑你還想吃本小姐!活該!”
少女沖著夏子曦吐了吐舌頭,但下一秒她卻被夏子曦的臉給嚇壞了。
夏子曦的臉上全是血!
“喂!你不會死了吧?喂!”
少女著急地蹲下身來,用手去探夏子曦的鼻息。
突然,她身后傳來一道疑惑的女聲:
“子曦?”
哐當(dāng)——!
竹編的籃子和剛洗凈的衣服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