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袍中年人聽完搖頭,看了眼躺在周圍的尸體,里面有他的管家,妻兒,和同他喝酒的江湖好友們,但他們?nèi)缃駷榱怂蝗耍慷妓涝诹诉@里。
當真是害了人卻沒害死自己,原來這才是最可悲,可嘆的。
“曾經(jīng)太祖因你私自離開開封去了鳳陽,剝?nèi)チ四愕姆馓?,當了幾年庶人,太祖的意思你還是不明白嗎?”
朱橚搖了搖頭,笑道:
“我弟弟二十大壽,我這當哥哥的,有道理不去喝喝酒?”
“可你這一去,卻連累了那位世子,太祖禁止你們兄弟間來往,禁止藩王隨意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都是為何?”
“我當然知道為何,我當然知道,可我們兄弟幾人,自幼在一起長大,金陵的酒,老板的酒,當真是醉人,醉得我們自己個個都忘了是在帝王家…….”
說道最后,那位紫袍中年人再次仰天長笑起來,只是笑道最后,他的眼角依稀掛著淚花,他笑得暢快,一如年少時自己在酒桌上,與自己的那幾位兄弟說著自以為最好的卻已經(jīng)被講過無數(shù)遍的笑話一般,可無論他講多少遍那個笑話,他的那幾位兄弟們都會舉杯,勾著他的脖子一起笑。
蒼龍默默地看著朱橚,隨后抬頭看向北方。
于此地相隔了七個星河的天下,有一腰配彎刀,眉如柳葉的男子,正坐在城頭上陪他的公子喝酒,他的目光,同樣眺望著遠方。
今日不知為何,想起一些往事,于是便想喝酒。
“怎么了?”
披著狐裘的公子飲下一口酒,看著蒼痕問道。
男人搖頭,仍然眺望著遠方星河,坐在他身邊的公子還是如十年前一般俊美,只是眉目間染上了大漠的風(fēng)沙。
“話說,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你從來都沒有說過誒。”
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也忘記了?!?p> 蒼痕放下酒壺,輕輕撫摸自己腰間的那把彎刀。
“我倒是記得很清楚我自己出生的時候,在軍營里,那時候先皇還在江東一帶打拼事業(yè),然后我就出生了,之后我的記憶里,每天都是打仗,死人,還有在馬背上逃命。還好當時和小黑成了朋友,這也是我最感激父親的一點,它讓我在許多時候都活了下來?!?p> 蒼痕一笑,他舉起酒壺和公子碰杯,隨后朝著星河再敬一杯酒,只因為今天有一匹老黑的汗血寶馬安心地老死在了馬廄里。
“老黑的味道真不錯啊!”
蒼痕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話,結(jié)果肩膀上立馬挨了一拳。
“哎喲!世子武功蓋世,這一拳下去我可真就要躺十天半個月了喲!”
“去你的!”
公子笑罵道,眉目間的惆悵也不覺間少了幾分。
蒼痕喝了一口酒,他突然想起今日眾人圍在馬廄,看著公子蹲在馬廄里,用手不停地撫摸一只老黑馬的額頭,并輕聲地在老馬的耳邊安慰。
這是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公子。
之后那匹老馬在死之前竟然留下了像琥珀一般的眼淚,并不停地用頭蹭著公子的手掌,但最后老馬還是死了。
一群人圍在馬廄,沉默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公子。
廚房的伙夫差點被嚇得尿褲子,他那天腿軟了很久,交代了自己在廚房一些小偷小摸貪吃的行為,只求公子饒他一命。
因為公子要伙房將那匹陪伴了他許久的馬拿來做一頓火鍋,犒賞城中將士。
最后伙夫打死都不肯動刀,是公子自己操刀,給大家做了一頓火鍋。
并且拿刀抵在大家的脖子上吃下了那馬肉火鍋。
大家只好捏著鼻子將馬肉吃了下去。
蒼痕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他知道,只有這樣的公子,才能抵御城外那些嗜血不眨眼的韃子,才配得上他蒼痕為之效忠。
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他也如此,他也如此。
“哦,我想起來了?!?p> 蒼痕突然對公子說道。
“嗯?”
“我出生在洛陽?!?p> 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
朱允炆策馬走在開封城中,看著百姓們修繕在戰(zhàn)爭中損壞的房屋,據(jù)說當日城內(nèi)到處是血和尸體,不過今日等到朱允炆來時,地上和城市墻壁上的血跡早已經(jīng)消失無蹤。
一路行到親王府,被靠著枷鎖的囚犯被繩子串成一串,跪在府門口。
朱允炆見了一位蓬頭垢面,滿身血污的中年人,勒住韁繩,接著翻身下馬走到他的身前。
朱允炆蹲下身,與那位乞丐模樣的人身子齊平。
“侄兒朱允炆拜見皇叔?!?p> “啪嗒!”
畫著青色彩釉的盤子摔在地上,清水將被劃破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
自從朱允炆出了金陵城,她的心中不知為何越來越不寧。
或許是自己多想了吧!清水連忙在心里罵自己,整天胡思亂想什么,如今朝廷上下風(fēng)起云涌,自己得多念念朱允炆的好。
“李總管,太后娘娘宣!”
那位權(quán)高位重的李公公突然出現(xiàn)在清水面前,臉上堆著那似乎萬年不變的笑,陰惻惻的。
清水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清水對李公公行了一個萬福,很自然地說道:
“奴婢遵旨?!?p> 在宮里待了這么久,這點定力清水還是有的。
李公公瞥了眼清水,在心里冷笑,朱允炆不在皇宮,他自然不用對清水有任何好臉色,就算朱允炆在皇宮,他李公公照樣也不用給面前這個卑賤的丫頭好臉色!
李清水跟在李公公的身后,頭頂一輪烈日,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太后的寢宮。
此時的清水臉上已經(jīng)是汗水淋漓,身上穿的綠色袍群后背心已經(jīng)濕透。
“請吧!李總管~”
李公公伸手笑著對清水說道。
清水看著修繕得比承天殿還豪華幾分的寢宮,一股涼風(fēng)從里面襲來,將酷暑給抵擋在殿外,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龍涎香,使得清水的心神定了幾分。
清水漸漸松開攥緊的手,這點小動作被李公公看在眼里,嘴角又是幾分冷笑。
清水終于抬步走了進去,李公公沒有跟上來,而是候在了外面。
清水回頭看了看李公公,又回過頭,看見躺在鳳椅上,一身鳳袍錦緞,頭戴柱廊鳳釵的貴婦人。
那婦人見了清水,只是緩緩抬了抬眼,接著清水便低下頭跪了下去。
“奴婢李清水,給太后娘娘請安?!?p> “過來,給哀家打扇?!?p> 婦人似乎剛午睡醒,聲音十分慵懶散漫。
但清水卻不敢怠慢,連忙低著頭走上鳳臺,拿起靠在鳳屏上的鳳儀,略微吃力地開始為眼前的婦人打扇,鳳儀十分沉重,并且清水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了。
婦人只是閉眼不說話,只是享受地閉上雙眼,感受著鳳儀扇動時帶來的涼風(fēng),似乎又開始睡回籠覺了。
沒過一會兒,清水就開始感覺自己的手臂開始酸軟發(fā)漲,手心也漸漸地開始出汗,手上的鳳儀也越來越沉重,但太后娘娘似乎已經(jīng)睡著,清水只得咬著牙齒堅持。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不知道過了多久,清水的牙關(guān)已經(jīng)沒了力氣,胳膊從許久前就開始顫抖不止,此時的清水整個人渾身上下像是被水里撈出來的一樣,碧綠色的裙袍被汗水染得濕透。
“啪嗒!”
終于,鳳儀摔在了地上。
似乎睡著的婦人嘴角一彎,緩緩地抬起眼皮,一雙丹鳳眼看著腳下匍匐著的清水,她緩緩地坐起身子,睥睨著腳下的人。
“你跟在我身邊,有多少時日了?”
“回稟太后娘娘,奴婢侍奉太后娘娘已有十三年?!?p> 渾身顫抖的清水將濕透的額頭頂在清涼的地板上,她睜著眼,看著面前繡得精美無比的圖案,想起朱允炆的臉龐。
“嗯,這么多年來,你也算是忠心耿耿,這幾日挑個時間,回鄉(xiāng)去吧!你不是挺想念你的家人嗎?”
“娘娘!奴婢……”
清水剛抬頭想開口,頭上卻被一道黑影重重地砸了一下。
接著她的頭發(fā)被人擰起,她仰起頭,看到婦人用比十幾年前更加狠毒的目光盯著她,那目光讓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哀家已經(jīng)給了你臉了,如今你可是不要臉?這次皇上回來,你自己與他說,你也應(yīng)知曉如何說!”
清水只是低著頭,不敢說話,不知是恐懼還是什么的淚水從臉上落下來,啪嗒在好看的西域金絲地毯上。
婦人捏著清水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道:
“李清水,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還不想嫁人的話,詔獄里怕是有許多人……喜歡你這臉蛋兒吧?”
“皇上縱然偏愛于你,可他是一國之君,不會為了你這下賤的婢女而做出那偕越之事?!?p> “所以我勸你遲早打斷那不該有的念頭,免得招惹殺身之禍?!?p> 清水瞪大了眼睛,搖頭想辯解,但她的頭再次被狠狠地抓住。
婦人盯著她,一字一頓。
“可聽懂了?”
清水咬著嘴唇努力讓自己不哭出來,接著點了點頭。
婦人如同扔垃圾一般把清水給扔在一旁。
脫離魔爪的清水一愣,她的余光瞥見殿門外,有幾只螢火蟲因與太陽爭輝而緩緩地從空中落下。
她突然想起來方才做的那個夢,一個渾身濕透的小男孩兒在她的面前哀求他,他叫她姐姐,但他卻不是她的弟弟,最后清水看見他不斷地被一只手給按在水井里,看見他的頭浮起來又落下,小男孩兒無力的雙手在空中撲騰,他一浮上水面就會哭著哀求清水,但清水只是視而不見。
如今,她便也是墜入水中的人了,但她不祈求有人會拉她一把,她早該贖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