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密而深深扎根在土壤里的櫻桃樹隨風(fēng)落花瓣,吹得院子里都是,她走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下人們正拎著掃帚清理,見著她,也不忘記低低身子稱一句:“二小姐。”
還什么二小姐呢。她心里念叨。
家里頭的爛事,都是父親弄出來的,賣田地莊子,母親走了他便揮霍半生,哪還有一點文人風(fēng)采。
今日便又是出門兒去吃酒了吧,她想著,只覺得心中郁悶的更多了些。
阿繡從門口就跟在她身后,秋玉蕪輕聲言語:“去請轎子,我要出門一趟?!?p> “二小姐要去哪里?”阿繡問的仔細。
邁出內(nèi)院兒的門子,秋玉蕪想到那封成了飛灰的輕狂之信:“慶陵街,那頭有家糖果鋪子,賣西洋糖,我去給玉桃買些,壓藥用。”
“奶娘昨兒才新制了鹽漬梅子,二小姐說...”
“讓你去就去,哪兒就那么多話?!?p> 這不耐煩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秋玉蕪微蹙眉,阿繡見她如此也不敢再多言,邁著輕巧的步伐去給她請轎子了。
秋玉蕪站在內(nèi)宅外頭,靜靜的等。
天兒熱啊,晴空萬里,藍天白云,可風(fēng)如熱浪,身上穿的繡葉褂裙是幾大層兒輕羅煙紗織的,本是足夠輕快涼爽的,可偏偏她心中擱著事兒,一點都不覺輕松。
阿繡又半天也不回來,秋玉蕪等久了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火氣,獨自徑直往外宅方向走去。
實際上,那西洋塘甜甜膩膩的,真不如秋府奶娘腌的酸梅可口。
近日的事兒多,她也沒注意到,其實她院兒里櫻樹花朵已然快落盡了。
那些櫻樹枝芽上失去玫白色小花瓣的掩飾,露出許多青青小果來。有下人們看到忍不住用手揪了幾顆塞進嘴里,酸澀無比,卻又舍不得吐出去。
“這不熟的果子,可真是難吃的很!”
一個小丫頭攥著手里的掃帚,難受道。
“那是小姐的果子樹!又不是你的?你且少做些孽吧!”
另一個年長她一些的大丫頭擰了她肩膀一下,語氣不太好。
小丫頭肩膀一疼,鼻子就跟著一酸,然后生氣的扔下手中的笤帚:“作孽?我喜歡那果子我就偏要摘下來!不好吃我也認了!不成嗎?與你何干啊?!”
“你啊你啊你就倔吧!早晚要闖出大禍!到時候被攆出去我可不管你死活!”
說這話的人是那小丫頭的親姐姐,叫桂芝。原府里伺候姨娘的,那會大姐才長到十三,姨娘就死了,她倆便去了大小姐院兒伺候,姐妹倆素不和睦,常因瑣事爭執(zhí)不休,有時鬧得太荒唐了,便是整個府中下人都要知道。
轎子停在大院兒正門口,秋玉蕪走過去的時候,阿繡正要指揮著轎子往內(nèi)院兒抬。
坐進轎子里,她微蹙眉,一只絹帕握在小小玉手之中,隨意落在繡葉褂裙上。
轎子出了府,不由得憂思起來。
此生,在未遇到那陳慕山之前,似乎一切事情都能被她輕易掌握。
偏巧陳慕山是個例外。
他笑,她就慌張,想到他的言語。
他給她寫謙和如沐春風(fēng)的信,她就不安,想到他的孟浪之態(tài),甚至,是他的懷抱。
這便是絕對不該有的念頭。
閨閣女子有了這樣的念頭,若被旁人知曉,那簡直是要無法做人的。
只是她不會蠢到這次出門,真的去他的別院找他。
轎子到了慶陵街,她就尋了個由頭讓轎夫落轎。
阿繡始終跟著她,跟的她心煩意亂,更怕跟陳慕山就此碰上,于是頓了頓步子,她停下來細細的吩咐:“阿繡,這條路北有家洋糖鋪子極出名的,你去替我買吧,我有些累,就站在這里等你?!?p> 阿繡一愣,又擔心她一人在這大街上不成:“小姐,那你先進轎子罷?!?p> 轎子正停在街市對面,轎夫們歇息著,連帶著看護她。秋玉蕪見狀心中更加亂了。
“我這就去了,你趕緊去買糖,我等你一起回府?!?p> “快去。”
她又催促。
阿繡信她的話,自然不敢遲疑了,快步向前走去。
秋玉蕪甩掉了她,立刻又想到身后跟著的那四個轎夫,見前面有個茶攤子,就叫了四碗山楂涼茶,又沖那四個人示意。那四人笑著恭敬的走來:“二小姐!”
“我想在這里四處逛逛,你們就坐在這邊喝茶邊等我好了。”
炎炎夏日的暑熱上頭,這四人又是做的體力活計,見小姐如此體諒,更是開心壞了,心想能消遣一時,連忙點頭哈腰:“謝二小姐!”
這時,前方側(cè)邊街角出現(xiàn)了個高個子清瘦青年,正微笑注視著她。
那個男子是很眼熟的,可秋玉蕪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了。
她只是覺得終于將這最后的四個桎梏也甩開,便開始憑著之前的記憶,小步伐的走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上,尋找陳慕山的別院。
走了不遠,那高個子清瘦的青年卻忽然攔住她:“秋小姐。”
她聽聲音,又抬起頭淡然看他,那青年的眼神是禮貌而疏離的,甚至有些冰冷。
她忽然想起這人是誰。
這是上一次她撞車時,跟隨著陳慕山的那個青年。
繡青虎的長衫馬褂,個子高高細細,眼神帶著狠勁,卻又隱藏兇惡。
看得出來,他是個在陳慕山身邊混的很好的年輕人。
“你去跟他說,我不會私下里去他別院的,他要見面,正巧我也有話說。慶陵街向南有家桂花糕鋪子,內(nèi)設(shè)茶間,我就在那里頭等他。”
秋玉蕪說這話的時候,心都是虛空的。
因為她不知道陳慕山派這人過來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她也不敢細想,畢竟那人心智成熟,高深莫測,并非是她能輕易撥弄之人。
只見華易無聲一笑,又道:“秋小姐說的是,我家少爺后來也想到您定是不方便的,于是早已在茶園子里頭等您了?!?p> 茶園子?是哪個茶園子?
她正欲問,卻見這熱鬧無比的街市上,行駛來一輛漆黑色轎車。
下意識以為車上之人定是陳慕山,于是秋玉蕪冷著眼望去。
可是錯了。
那車上走下來的,是個嬌滴滴穿洋裙跟鞋的大小姐。
漆黑頭發(fā)燙的時髦,帶著卷卷乖乖貼在飽滿的額頭上,細眉長眼,嬌俏可人。
陸蘇茹一見到秋玉蕪就笑,秋玉蕪又不認識她,只覺得此人多半是有點毛病。
華易見著她,恭敬低低頭:“陸小姐?!?p> 陸蘇茹沖著他笑笑,又轉(zhuǎn)過頭來跟秋玉蕪假客氣:“這位就是秋二小姐吧?我早聽慕山哥提起過你。他贊你氣正顏華,沉穩(wěn)自矜,我本不信的,可今日得以相見,慕山哥所言不虛啊。”
“是他客氣,我與他不熟的?!鼻镉袷徖潇o拒絕認領(lǐng)這些所謂的好話。
“我是這衿德大茶商陸家的女兒,陸蘇茹,今日是慕山哥托我來接你的,去那茶園子見上一面?!?p> 陸蘇茹婉轉(zhuǎn)言語,眉眼帶笑,卻不輕浮,只是熱鬧。
秋玉蕪來不及想著為陸蘇茹與陳慕山的關(guān)系,便又疑惑問道:“是哪家茶園子?”
陸蘇茹咯咯一笑:“當然是我家的茶園子啊。慕山哥生怕你覺得不舒服,硬是要我來接你的,秋小姐,您別介意啊,他也是好意。”
秋玉蕪打心里不愿意去,她始終覺得這是個陰謀。
因為這一切都不在她預(yù)料之中。
可陸蘇茹已經(jīng)把話說的不能再回頭,周全而得體:“秋小姐,您別多想,我家在這衿德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兒,那些子臟事兒亂事兒是出不得的,且放寬心?!?p> 秋玉蕪來不及遲疑,她一瞥眼望向遠方,結(jié)果卻看到了前頭不遠處正向她走來甚至招手的淳樸阿繡。
前有阿繡,后有轎夫,中間是這麻煩窩子里的人們。
秋玉蕪無奈咬咬牙,死就死吧!隨后冷情著心,跟笑嘻嘻的陸蘇茹上了汽車。
她多不愿意再與陳慕山有所糾纏,可她不得不去,她怕的是陳慕山那廝輕狂起來,會直接來府中尋她。
那她曾偷去戲園子幫工的事情,將無法再被她隱藏起來。
這一路陸蘇茹跟她說了許多關(guān)于陳慕山的事兒。
皆令她覺得這浪子,真是從小給培養(yǎng)出來的。
四個通房丫鬟,打小兒放在他房里伺候,個個兒模樣標志水靈,又聰明伶俐。
打小兒便桀驁紈绔,除去讀書功課,禍事沒少招惹,常常跟一群狐朋狗友廝混,玩貓逗狗,拎籠子遛鳥兒的。
這姑娘,不用多想,自然也是沒少垂青的。
坐在汽車里的秋玉蕪冷想,都說這人忌全盛,可他陳慕山為何總是例外呢。
到了陸家的茶園子,秋玉蕪下了車,陸蘇茹卻完全不認生的笑著走過去拉住她胳膊:“咱們一起進去?!?p> 一起進去,當然很好。只是秋玉蕪并不知道陳慕山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于是他不得不戒備著。
華易就穩(wěn)穩(wěn)的跟在他們倆不遠處的后面。
進了大茶園子的正門兒,園子一樓有人唱曲兒,是大鼓書,女子的聲音又有力又英氣,只是略微夾雜著些媚,她并沒有太在意。
二樓是雅間兒,天字號是正中位,安靜的很,陸蘇茹領(lǐng)著秋玉蕪親切的往里走,可邁進去的第一步,就令她愣住了。
這是他們許久之后的第一次見面。
而陳慕山卻似乎沒什么變化,衣著人時,西裝倜儻,正懶散輕慢的坐在茶桌正位上,不重視的瞥她一眼,笑意漸濃:“秋二小姐?!?p> 秋玉蕪因這一句話,忽而頓住腳步,思緒被他打亂,強撐著攥拳,冷淡回應(yīng):“陳少爺?!?p> 那聲秋二小姐,如同是諷刺一般,可她沒有辦法報復(fù)。
陳慕山如今正是春風(fēng)得意,恣意風(fēng)流,笑容如沐春風(fēng)般溫柔,眼神繾綣,言語卻淡淡:“坐過來吧。”
這時她身旁剛剛還拉住她胳膊的陸蘇如此刻卻松了手,秋玉蕪意外,陸蘇如便又自顧自圓場:“行了,我這來了茶園子,總是要先去跟大哥打聲招呼才成,既然秋二小姐我送到了,那就你們倆先聊,我跟哥哥招呼一聲,自會再上來坐陪?!?p> 話語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秋玉蕪雖然慌亂了一刻,卻始終不愿被陳慕山看清,于是強撐著站的筆直,淡淡:“那陸小姐慢走?!?p> 陸蘇茹看了一眼陳慕山,意味深長,才轉(zhuǎn)身離開這屋子,還不忘記關(guān)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