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當下臉都黑了,待說不是不說也不是。
眾人紛紛垂頭去找茶喝,陪坐的各家夫人與甄家素有來往,都知道當年這段往事。
陪在一旁的各家小娘子更不好意思接這樣的話,聽見也當沒聽見。
偏榮安王妃不轉移話題,垂首默默飲茶,還似是在等殷夫人答話一般。
這時林清笑吟吟往前湊了幾步,身后施遠蘭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冒失。
施遠蘭知道她屬意甄錦,亦知道她們二人的父親曾有指腹之約,只是林家人才凋零且林清喪母后父親也快不行了,殷夫人才故意掩下了當年之約,只當沒有這回事。
誰知林清卻對著榮安王妃款款行了一禮,嬌笑道:“王妃娘娘說的沒錯,我記得這事兒!”
她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偷眼掃視眾人,皆是大驚失色,尤其是殷夫人頓時臉黑的如同鍋底。
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見榮安王妃打量的眼神投過來,才忙收了笑意。
“當年我母親在世時也曾和我說過的,說是舅舅曾將甄家三妹妹定給我哥哥,只可惜我哥哥沒福氣,三歲不到便沒了?!?p> 林清曾有個哥哥,不到三歲便早夭了,這事只有年紀大的婦人知道,年輕的姑娘們全都沒有聽說過,所以個個瞪大了眼睛望著林清。
“罷了,不說這個,原是我不知,倒招起你們的傷心舊事了?!?p> 榮安王妃沖林清招了招手,臉上笑意轉濃。
“過來,我看看,往日來府上幾乎都沒見過你,不是病著就是回姑蘇了?!?p> 林清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絲毫沒有露怯。
“這一身衣服是真襯你,艷麗而不失莊重,穿在別人身上可就不好看了?!?p> 榮安王妃笑吟吟地將林清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是看不足一樣。
“王妃恕罪,知安原是年幼忘性大,不是故意沖撞王妃!”
聽了榮安王妃的話,殷夫人突然一下子站起來,滿臉慚愧和緊張。
在場作陪的,除了甄府女眷,還有金陵其他世家大族的女眷,諸人無一不知這榮安王妃的禁忌。她雖未給榮安王生下一男半女,但她在榮安王府的地位仍是說一不二。至于她的權勢和榮耀,且不提榮安王對其百依百順,單說起她在娘家清河司馬家時的驕矜,都夠讓人不敢招惹了。
也不知是為了什么,這榮安王妃非常討厭女孩子穿艷麗大紅衣裙。
眾人無一敢問底里,卻都記得有一次王府宴請世家女眷時,一個年輕娘子因為身著大紅衣裙,被榮安王妃冷著臉趕了出去。
那小娘子因不堪受辱,竟賭氣跳了井……
榮安王府和清河司馬氏的地位,自不是一個普通世家女子之死能輕易撼動的,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所以從那以后,再無人敢身著大紅出現(xiàn)在榮安王妃面前。
誰知今日林清穿成這樣,榮安王妃不僅不苛責,反倒有對她另眼相看之意。
眾人心中一片唏噓。
“知安,這是你的小字?”
榮安王妃笑拉著林清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是的,父親取的字,哥哥沒了,父親太過傷心,所以把哥哥的字給了我?!?p> “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好字。”
榮安王妃點了點頭,好似頗有感觸。
“你父親對你期望很高。”
林清一臉嬌憨,搖了搖頭。
“那是父親對哥哥的期望,但我這個不是,父親說我這個是知止而后安的意思?!?p> 榮安王妃頓時怔愣住了,好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來,想得入神,竟半晌都沒有眨眼。
被榮安王妃拉著手的林清,稍稍挪了下手指頭,剛好搭在了榮安王妃的脈搏上。
“王妃是不是有頭痛的舊疾?”
林清忽然坐直了身子,鄭重問道。
眾人倒是愣住了,不知她緣何有此一問。
那殷夫人唬得不行,當即神色大變,趕忙站起身來,似犯了什么大錯一般,神色惶恐不安,垂首侍立在一旁。
“王妃恕罪……”
殷夫人剛一開口,就被榮安王妃揮手打斷了。
她示意林清繼續(xù)說,臉上笑意雖然減了不少,但到底沒有慍色。
“知安僭越失禮了,但我瞧著王妃娘娘面善親切,忍不住就要說出來?!?p> 她頓了頓,有些膽怯地望了殷夫人一眼。
榮安王妃馬上就笑著道:“你且先說,不必顧忌什么。“
看榮安王妃笑得和善親切,林清倒是從容了不少。
“我父親之病,是請的神醫(yī)曲老先生來治的,知安有幸,得老先生青眼,閑來無事時教了我一些行醫(yī)之道,雖不大通,尋常得病癥倒是瞧得準?!?p> 林清自顧自侃侃而談,沒有留意倒一旁殷夫人鐵青的臉色,也沒有看到周圍諸人詫異和擔憂的目光。
殷夫人終是忍不住,沉聲喝道:“休要胡說,縱使你和曲神醫(yī)學過一點半點的,但王妃千金貴軀,豈有你在這里置喙的余地!”
這么一喝,眾人皆為林清倒吸一口冷氣。
然,林清自己卻絲毫不以為意,還一臉莫名地反問道:“舅母的意思是,我就算能治好王妃的病痛,也要忍著不說嗎?”
她轉頭又對榮安王妃甕聲甕氣地解釋道:“知安不敢欺瞞王妃,王妃這病癥,尋常醫(yī)者就不說了,即便是太醫(yī)院的老太醫(yī)只怕也難治好?!?p> 殷夫人怒不可遏,想出言斥責她的狂妄,剛張了張口,又被榮安王妃揮手攔下了。
林清在榮安王妃的授意下,繼續(xù)道:“我說的是實話,真心實意為王妃好。”
“這當真是疑難雜癥中的一種,恰巧我跟著曲神醫(yī)學的時候,看到過。所以有九成把握能治好王妃這病。”
林清說著便讓小丫頭去取筆墨紙硯來,她將治病的法子一一寫清楚,親自呈到榮安王妃面前。
“今晚吃藥,再依著我這法子針灸,明日一早王妃娘娘必定覺得通泰許多,持續(xù)七日下來,必定能根治此癥!”
榮安王妃聽了喜不自勝,且不論她是否相信,先就對她這樣直言赤誠之心贊揚了一番。
她對林清感慨道:“我尋了這許多年,除了曲神醫(yī),什么樣的醫(yī)者沒看過?法子也是用盡了,總不見好,如今遇到你,剛巧又從曲神醫(yī)那里得了法子,真是好極了!”
說完命人收好方子,又取下自己手上戴著的一只碧綠瑩瑩的玉鐲,親自替林清戴上。
“往常總不得見你,今次見了,我心里不知如何疼你,也不曾備得厚禮,這是我從清河待嫁時便戴著的,便送了給你?!?p> 林清忙站起來行禮道謝,殷夫人卻在旁笑望著她手上的玉鐲,不住地點頭,似有贊嘆欣喜之意。
眾人心中詫異不已,面上卻是不敢?guī)С鰜怼?p> 個個俱在腹誹,王妃自以為得了治病良方,卻不知一個小小少女,只與曲神醫(yī)相處過一陣子,到底有幾分真假都不知,如何能強過宮里的老太醫(yī)?
諸人坐著又閑話了一陣,榮安王妃便說精神不濟有些乏了,朝殷夫人等道了惱,然后就帶人離開了甄府。
臨去前,榮安王妃直言萬分舍不得林清,拉著她的手,叮囑她一定記得要去王府做客,又單獨送了她好些寶物,這才緩緩走出了殷夫人院中。
……
見了榮安王妃等人后,林清便只身前往熹寶堂找老太太。
她知道這回自己違逆了老太太的意思,實屬不應該,老太太為她的一片心,與當年為母親是一樣的真心實意。
只是她現(xiàn)在仍不能告訴老太太母親之死是被人毒害,原本母親的離去已經讓老人家身心遭受了一次磨難,萬不可再叫她上了年紀的人去為此事悲憤傷神。
進了園子,她選擇從僻靜的水榭這頭繞過去,因為她需要時間思考怎么應對老太太的質問和傷心。畢竟她的外祖母可是這侯府真正掌舵了幾十年的女主人!
甄府有個庭心湖,一面依山,三面筑墻,墻頭或掩在翠竹蔥郁里,或半被開滿黃色小花的迎春騰遮擋。
林清緩步踱著,看著滿目春光,心里卻沒有一絲高興。
才過了垂花門,忽然聽到水榭里頭有人在竊竊私語。
聲音原本不大,但這湖心水榭四面漏風,不曾有半分遮擋,所以竟也能有三兩個詞語溜進耳中。
林清聽到的是諸如“二爺”、“姨娘”、“月事未來”諸如此類的詞句。
她心中揣著事,沒心思忖度那些詞句的弦外之音,但湖心亭是她去禧寶堂必經之路,不能再繞回去??勺哌^去,勢必要聽到不知是誰的體己話兒,那個中私密,是否會為自己又帶來一層麻煩猶未可知。索性就不要去冒那等風險,待那亭中說話的人走散了,自己再過去也不遲。
思慮后,她又折返回去,再往湖邊右側高處走去,那假山后頭矗著一個八角飛檐亭,最是適合攬風御下觀賞湖景。
她靠著美人背,斜斜歪著,目光懶懶地落在湖面上。
方才在榮安王妃面前,她表現(xiàn)得過于討巧,看舅母的樣子,似是有些不悅。
尤其是聽到王妃的那句,聽說林家姑娘與甄家二哥兒曾有指腹佳話,頓時臉都黑了。
舅母不喜自己,亦是人之常情,然則舅母平素待她,常例上倒也說得過去,只是自己這病怏怏的身子骨,且沒有半分依仗,哪里配得上舅母心里最疼愛且最有出息的幼子呢?
外祖母疼惜自己最心愛的女兒,順延著格外心疼她這個外孫女,所以只顧私心想著要將自己最喜愛的一雙小兒女撮合成美滿姻緣,卻始終越不過隔代的關系,沒辦法直接不顧兒媳身為當家主母的權力。
這些所謂深情與婚約,她已然放下,只是必定還是要防著她這位菩薩眉目酷吏心腸的舅母,她上一世之死,雖與舅母沒有直接關聯(lián),然她亦是推波助瀾的幫兇之一。
只是,她來了這些時日,仍然沒有尋到半點毒害母親兇手的蛛絲馬跡。
如今,借著榮安王妃之手,她已經將自己置于金陵的熱議風口,接下來要做的,僅僅是等著那藏在暗中的歹人自己忍不住跳出來,無論使什么手段,那歹人總會漏下行跡或露出馬腳。
她也許會有危險,但總強過現(xiàn)在風平浪靜一無所知。
正胡亂想的腦仁疼,她揉了揉太陽穴,打算閉眼休息一會兒。
誰知,剛一合眼,便聽到有人高聲喊她!
——“林姐姐,你在那高處吹涼風,仔細又病著了!”
她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猛地睜開了眼。
令人困惑的是,這聲音離她應該是有很遠距離。
她站起來,四下搜尋,卻看見一個鵝黃衣衫的少女站在湖心亭前,手中握著一只團扇。
那是舅母娘家嫡親的外甥女,舅母一母同胞的妹妹所出。
她前腳剛回金陵,隔了沒幾日,舅母娘家的妹妹也拖著病重的丈夫并一雙兒女,舉家投奔了來。
這位表小姐閨名喚做祝寶兒,比林清小了一歲多,為人溫婉端方,是淑女中難得的學識品貌兼優(yōu)者。
林清正好奇那祝家表妹,怎地無端喚起自己,凝目看時,那湖心亭中走出來兩個翠衣少女。
原來那二人是甄錦院里的小丫頭,名喚小青和小云的,但見她們神色慌張地向外面不遠處的祝寶兒行禮。
小青臉上笑容有些勉強,望著祝寶兒不知說了些什么。
林清心中想著,祝家表小姐八成是聽到了那對小丫頭的體己私密話兒,那話估計也不是什么好話,她生恐沾上是非,所以情急下才想了這么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這位表小姐,倒是聰明厲害得很!
如此一來,將她祝寶兒撇的一干二凈不說,那兩個小丫頭只怕要懷疑上不見行藏的“林姐姐”了。
倘若自己從湖心亭經過,或者藏在附近,恰恰又是小丫頭們說話的時間,個中信息豈不是泄露的干干凈凈!
這時候,林清才想起她先前聽到的幾個詞語,諸如“二爺”、“姨娘”、“月事未來”,頓時猜出了幾分意思。
只怕是甄錦院中的這兩個丫頭,亦是如那碧蓮一般,私下胡鬧時與甄錦有了些首尾。
思及此處,林清忙轉身,下了假山石階,往湖心亭趕去。
“寶兒妹妹,你怎么在這兒?叫我好找啊!”
她從假山后繞出來后,就立刻高聲喊了一句。
湖心亭中三人,齊齊往她站的方向望了過來。
當林清走到三人面前時,看到祝寶兒有些不太好看的神色,她頓時明白了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只不過這樣的“無心之失”,能讓祝寶兒脫離窘境,卻不知要給她帶來什么樣的麻煩。
“林姑娘怎么打那頭來?”
小青小心翼翼地問,臉上神情又驚又懼。
林清笑得頗為淡定:“方才榮安王妃來府上說話,我同三姑娘她們一道去作陪,我也是剛到,走到那假山處時,因貪戀那陣涼風,便上去坐了會兒,你們在這兒做什么?”
小青小紅頓時紫漲起臉皮,萬分不安地偷眼打量著祝寶兒。
如果林姑娘方才不在這兒,那寶兒姑娘才真正有可能將她們的話聽了去。
祝寶兒不顧兩個小丫頭投來狐疑的眼神,反倒笑盈盈拉起林清的手,打量著她周身鮮艷的衣著,問道:“林姐姐方才因何事喊我?”
平素除了年節(jié)或者宮中有圣旨下來,林清都是穿得頗為清雅,甚少有穿得如此艷麗的時候,因此祝寶兒忍不住往她身上反復打量了幾遍。
“甄家妹妹們及遠蘭俱都有事,各忙各的去了,我想尋寶兒妹妹一同去老祖宗那兒,剛巧在前頭遇見幾個老媽媽說妹妹在這里頭,所以我便尋了過來。聽說老祖宗那兒有外頭新進的青梅酒,我們去討一杯嘗嘗吧?”
見林清如此說,祝寶兒會意,笑著點了點頭,二人越過驚疑不定的小青和小云,攜手往禧寶堂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