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座雪山上,白雪茫茫,寒冷寂靜。
他只是微微張了張眼,又沉沉地閉上——原來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所。
作為一條龍,雖不能葬在龍冢,就這樣以天地為墓,似乎也無不可。
神戰(zhàn)持續(xù)了千年,從諸神自相殘殺開始。
最終月神慘勝,法器出現(xiàn)了裂痕。
這時,他隱隱預(yù)感到,龍族苦苦等待的這一日——神的末日,已經(jīng)到了。
戰(zhàn)龍七子,傾巢而出。以肉體凡胎,對戰(zhàn)神明!
縱使法器已出現(xiàn)裂痕,神的力量還是那么磅礴,似乎可以瞬間將一切生靈化為灰燼。神的表情是那么倨傲,像踩死幾只螻蟻一樣,舉手輕輕一揮,就將一個個戰(zhàn)龍殺死。
神永遠(yuǎn)是那么,睥睨眾生。以至于當(dāng)木蕭和蒼瀾褪去肉身,激出魂力,撞碎月神法器時,神的表情才一瞬間驚詫。
就是這短短一瞬間,他,戰(zhàn)龍七子之聞野,將法器辰鳴杵插入了神的胸膛。
一股神力順著辰鳴杵反擊到自己胸口的同時,神的軀體有如水汽般,驟然蒸發(fā),神最后的表情是微微詫異地張著口。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從此這世上,不再有神,也不再有戰(zhàn)龍。他的族人,和三界眾生一樣,都將按照自己的法則,長久地生存下去。
雖然在成為戰(zhàn)龍的路上,受過諸多殘酷的訓(xùn)練。但神戰(zhàn)這一役的慘烈,還是超越了所有殘酷的記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閉著眼,靜靜坐著,感受著胸口的神力不停地沖擊著心脈,等待著死的來臨。
“你在這里坐了七、八天,肚子不餓嗎?”一個清凌凌的女子聲音問。
他無需睜眼,也有一些五識。他感知到一個兔子精將一根胡蘿卜遞到自己唇邊。
他微微側(cè)過頭,并不想理她。
“好吧,既然你現(xiàn)在不想吃,那等想吃了再吃吧?!?p> 她放了一根胡蘿卜在他腳旁,再囑咐道,“可是你記得吃哦,冬天里食材難尋,不吃便是浪費了。”
又聽她喃喃自語道,“都已經(jīng)到了二月,山下的新草怎么還沒長出來?”
他瞬間覺得這個天選的葬身之所,有些聒噪。
說來可笑,他還沒見過完整的胡蘿卜。
因天資卓越,從出生起便被選作戰(zhàn)龍培養(yǎng),從小到大吃的,是方磚一樣的食物,被施過法,除去了氣味,能供給生命,卻無味覺體驗。
作為戰(zhàn)龍,為戰(zhàn)而生,為戰(zhàn)而死,愈少的七情六欲愈好。有了情和欲,便有了牽掛,有了牽掛,便有了弱點。
喜、怒、憂、思、悲、恐、驚這些情感,他似乎曾經(jīng)有過,在他年幼的時候,只是都隨著日復(fù)一日殘酷的訓(xùn)練漸漸淡去。最后只剩下宿命,為戰(zhàn)而死的宿命。
然而……他為什么還不死?
“你居然還不吃東西?”兔子精又來了,她詫異道,“已經(jīng)十七天了!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是啊,他是怎么活下來的?明明受了神明正面一擊,神力在胸口激蕩十幾日,而他居然還活著?
“你好奇怪啊,不吃也不喝,就坐在這里。你家在哪里?”兔子精坐在了他身旁。
她身上有柔軟芬芳的氣息,這氣息讓他非常不自在,心里窸窸窣窣的。
“喂,你家在哪里呀?你迷路了嗎?”兔子精不依不饒,還靠近了些。
他不得不開口說了一句話,“北海?!?p> “北海?那好遠(yuǎn)?。 彼蝗幌肫鹆耸裁?,說道,“哎呀,我想起來了!你是我去年救過的那只泥鰍吧!你不是回北海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泥鰍?開什么玩笑?百里挑一的應(yīng)龍,經(jīng)五百年訓(xùn)練、無數(shù)次生死磨難,成為戰(zhàn)龍,在她這居然成了泥鰍?
“小泥鰍,才短短一年,你就修成人形了,可喜可賀呀!”她非常誠懇地祝賀他。
“你既是泥鰍,定然不愛吃胡蘿卜。泥鰍吃什么來著?”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你吃蟲子嗎?我去幫你抓!”
說罷,她飛快地跑開了。
第二天,她果然挖了幾只蚯蚓回來。
她把每只蚯蚓的尾巴切斷,捧著送到他的唇邊,說,“吃吧,吃吧,我一只兔子,抓幾只蟲子并不容易?!?p> 他嫌棄地側(cè)了側(cè)頭。如果此時不得不吃些什么,他選擇胡蘿卜。
“你好怪啊,就這樣不吃不喝的,再這樣下去……”她隱忍很久,似乎下定決心說出一句話,“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呵,但愿那一天早點來,免得再被你聒噪。他這樣想。
“奇怪,真是奇怪,你的眼睛被刺傷了嗎?為什么從不睜眼?你睜眼瞧瞧呀,春天來了,新草都長出來了!”她聲音輕柔溫暖。
該死的春天來了。來得真不是時候。
祁靈山高數(shù)千丈,山頂雖終年冰雪覆蓋,但到了二月中旬,冰雪下竟細(xì)細(xì)密密地長出了春草,還有了鳥語,有了花香,有了春雨。
他自幼被桎梏在幽深北海海底,并未體驗過人間春天。這春天,那兔子,于他而言,是一束束細(xì)密的、微小的光,窸窸窣窣刺著心底里的寒冰。
他不敢想,一旦心底寒冰破裂,露出柔軟的心臟,會怎樣?
他嘗試過理解自己的使命——為什么要滅神?
龍帝說,滅神是為了讓生者生,讓死者死,讓萬物順其命,讓輪回有其常。
可作為龍族,魂魄并不入輪回,就活這一世,死了就消散于天地,一點痕跡也不留。
那他是誰?作為戰(zhàn)龍,使命已結(jié)束,他是生者,還是死者?
第二天,兔子又來了,她說,“我想了很久,你不吃不喝不睜眼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這里,一定是因為心里難過吧?”
難過?那是什么?七情六欲中的“憂”嗎?
并沒有的,那是他未曾體驗過的情感。
兔子繼續(xù)想當(dāng)然地說,“雖然我并不知道你為何難過,但你既然難過,我就彈曲子給你聽吧!我特意找了幾首調(diào)子歡快的曲子,希望你聽了,能夠開心起來!”
那曲調(diào)輕盈流暢,比鳥鳴更悅耳。
錚,錚,錚。
似乎她撥動得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兔子都沒再來。
她去了哪?他心中竟有了這樣的掛念。
他隱約覺得自己在期待著她來,卻又害怕自己有這樣的期待。
對他而言,疼痛已是家常便飯,肉身死去并不痛苦,心里的期待死去才更痛苦。
可也許,她再也不會來了吧。
第十天,兔子還是來了。她慌慌張張的說,“小泥鰍,你不能再這里坐下去了!有一只山獐精在抓我們這些小妖吃,你再不快些跑,就要被吃掉了!”
呵,被山獐精吃掉?龍為百獸之尊,山獐精若敢咬他一口,怕是會遭天譴吧!
兔子繼續(xù)說,“你倒是跑呀?山下的小妖都跑掉了,我跑到一半,才想起你,特意趕過來通知你!”
兔子這種小獸,這么蠢的么?
“完了!”兔子一聲驚叫,“山獐精上來了!”
她飛快地挖了個洞,化出真身,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雪兔,只有頭頂有一撮灰色的毛。
她躲在洞里,小聲朝他呼喊,“快來,快來!”
他不為所動。
山獐精很快爬上了山頭,聞到他四溢的靈氣,仿佛發(fā)現(xiàn)一塊肥肉,垂涎著朝他走來。
一步又近一步。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
原來,他竟要死在山獐之口嗎?這樣的死法,好像不太光彩呢。不過又有何妨?最終還不是歸于天地。
他唇邊浮現(xiàn)出一絲解脫的笑。
山獐走到他跟前,一口將要咬下去。
他依然閉目待死。
“你不要吃他!”眨眼間,兔子幻化成了人形,翩然擋在他的身前。
兔子這種小獸,果然很蠢……
山獐精被激怒,一個手刀,將兔子打飛,重重地撞在了他身后的石頭上。
這兔子……竟一點術(shù)法也不會,想來是剛剛修成人形。
可為什么,當(dāng)她重重地撞在他身后的石頭上時,他的心開始疼痛,這疼痛仿佛來自靈魂……竟超過了他此生從前受過的任何疼痛。
山獐精被激怒,打算先吃兔子了,憤怒地朝著兔子撲過去。
眼看她就要成為山獐的晚餐。
讓生者生,讓死者死,讓萬物順其命,讓輪回有其常。
兔子,應(yīng)該是生者。山獐,應(yīng)該是死者。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睜開眼眸,月光剎那填滿他的眼,那么柔和,又那么刺眼。
他抬手一個殺咒,山獐瞬間灰飛煙滅。
兔子躺在地上,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他,詫異道,“你!你竟這樣厲害!”
他伸手扶起她,她受傷后身體無力,只能借力靠在他的胸口。
他從前未接觸過女子,一瞬間她的氣息充盈進他的靈魂,那么強烈,那么徹底,以至于在余生那么久的時光里從未淡去。他一時悸動難忍,不由得再閉上眼。
“你為什么又閉上眼?”兔子抬手撫摸著他的眼皮,喃喃道,“我剛看見了,你的眼睛很好看??!你不要一直閉著眼,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他居然說,“好?!?p> 這一瞬間,他那泯滅于幼時的七情六欲,喜、怒、憂、思、悲、恐、驚,一齊回歸。
而這所有的情,皆因為她。
她帶他來到她的雪洞里,翻箱倒柜地,給他找出了許多吃的,有白菜,胡蘿卜和蒲公英。
他早已修習(xí)辟谷,不需要吃食物,但盛情難卻之下,還是吃了一些。
兔子說,“我這里沒有別的,只能這樣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他搖了搖頭,“是你救了我……”
兔子說,“哈?你開什么玩笑!明明是我自不量力,忘記了自己不會術(shù)法。就算我今晚不來,那山獐也必定被你打敗?!?p> 也許你現(xiàn)在不會懂,也許你永遠(yuǎn)都不會懂……你是怎樣讓已經(jīng)心死的他有了生的意念。
她問,“小泥鰍,為什么短短一年不見,你變得這樣厲害了?”
“不是,”他看著她疑惑的、澄澈的眼,頓了頓,又說,“我不是泥鰍?!?p> 她打量了他一圈,“咦?那你真身是什么?”
“應(yīng)龍。”
她張大了眼,看了他半晌,微笑道,“原來是這樣?!?p> 并沒有他想象中的詫異,似乎無論他是應(yīng)龍還是泥鰍,是尊是卑,對她來說,都一樣。
她問,“你叫什么?”
“聞野?!彼粗行┟悦5纳裆?,拿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下“聞野”二字。
“那我喚你作‘小野’,好不好?我名寒雪,山里的小妖都叫我小寒?!?p> “那我喚你雪。“
她噗嗤一笑,“果然是應(yīng)龍,和山里的小妖都不一樣?!?p> 不是要和山里的小妖不一樣。是想要和你命里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兔子的雪洞像個藏寶窟一樣,人世間的小玩意應(yīng)有盡有。在雪洞里,她教他彈琴,下棋,談詩。噢,他還喝到了酒。兔子酒量很差,卻藏了很多好酒。她還說,等有朝一日發(fā)達(dá)了,就在這祁靈山頂挖個潭子建個酒池。
他白日里和她一起種種菜,挖挖青草,夜里便一起去山頂上看月亮。
恰巧又到了月圓之夜。
那是他們一起經(jīng)歷的第一個月圓之夜,他們剛剛爬到山頂,可天突然變了,只見狂風(fēng)刮起,驟雨落下,一時間遮云蔽月。
“哎,可惜了!”兔子有些惋惜地說,想了想,又說,“沒關(guān)系。月有陰晴圓缺,等下個月,我再帶你來?!?p> 他心頭突然有些擔(dān)憂,擔(dān)憂這烏云如同宿命一般,是他和她的宿命。
身為戰(zhàn)龍,與天斗,與地斗,與神斗,那可否與宿命斗?
與神斗,只需要視死如歸的勇氣??膳c宿命斗,卻需要百死一生的決心。
“你若喜歡,我便帶你去看?!彼f。
他抱起她,騰身飛起,穿過層層云海,來到了云層之上。
這里無風(fēng)無雨,只見天心月圓。
“哇,我竟然忘了……應(yīng)龍會飛哎!”她驚得合不攏嘴。
月光照在她清麗的臉龐上,她的美似能穿透他靈魂。
他看著她,不想再等,他終于說出,“我想在我有生之年……一直陪著你?!?p> “為什么呢?”她問,眸中含有笑意。
“我喜歡你……”這句話,他想了很久,今生一定要說出口。
因為不知道今生還有多久,所以越早越好。
兔子刷地臉紅了,她笑了笑,說,“那如果我不喜歡你,你會不會把我從這扔下去?”
心臟好像被什么重錘了一下。
他側(cè)過頭,不敢再看她的眼,“不會?!?p> 她抱了抱他,笑道,“是呀,你怎么會把我扔下去呢?而我怎么會……不喜歡你呢?”
心臟好像瞬間被修復(fù)。一瞬間萬物復(fù)蘇,百花綻放。
神力第一次發(fā)作是在一個月后。
他胸口突然難以抑制的疼痛,那股力量似乎要擊碎每一寸血肉。
他的神識跌入無盡的黑暗,在黑暗里不停地掙扎。
想睜開眼,想重新見到光亮。
他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會貪生怕死。
因為貪圖生,所以害怕死。
醒來的時候,見到哭紅了眼的她,手輕撫在她的臉上,為她拭去淚水。這就是支撐他在那無盡黑暗中掙扎的念想。
這短短的一個月讓他差點忘了,死,是他的宿命。
他身上沒帶什么珍貴的東西,只將腰上玉帶除下,做成一支玉簫,截了胸口一小段龍骨做引,制成法器。
他將玉簫給她,“你既喜歡彈琴弄曲,就用這玉簫做法器吧,以后自己稍加修煉,便不會再被山精妖怪欺辱?!?p> “有你在,我要法器作什么?”她笑道。
“我……”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說,“并不能陪你一輩子?!?p> “為什么?”她驚道。
“我受了傷……胸口有上古神力殘余,不知能活到幾時。”
“那我想辦法治好你??!”
這兔子……真的是……不知神力為何物?。?p> 他笑,又有些哀傷。
神力再次發(fā)作,是在一年后的正月十五。
他的神識跌入黑暗前,隱約聽到她在哭,他想抬手拭去她臉上淚水,卻無法抬起。
“我會治好你的!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好你的……”
這聲音,是無盡黑暗里,熹微的月光。
白云蒼狗,歲月如梭,一百年時光悠悠而過。
祁靈山頂?shù)脑铝辽擞致?,那只兔子卻再沒回來過。
應(yīng)龍在那里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終也消失不見。只是每年每月的每個月圓之日,他都會再回來,坐在山頂,看著月亮,心里好像有什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