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敗挫

　　日暮晚風起，斜陽冉冉。

　　絢麗依然晚霞下，是焦頭爛額的董卓，全神貫注凝眸城上。肩頭微顫，臉頰止不住抽動，全因他正目睹跟隨十數(shù)載，百戰(zhàn)余生的精銳們不斷由城上墜落，卻是束手無策。

　　出兵之夜的決絕，于此刻全然化作烏有。未幾，鉦聲回蕩天地之間，漢軍鳴金罷兵。

　　其實下曲陽，從來不算堅城。今日所以顯得這般固若金湯，蓋因董卓的急于求成。

　　數(shù)日之前，嫌棄冀州兵拖累行軍速度，董卓留下李傕、郭汜，身率本部涼州輕騎與北軍輕騎先行。

　　他試圖效仿昔日草原斬首作戰(zhàn)的成功戰(zhàn)例，通過發(fā)揮騎兵機動性的優(yōu)勢，對下曲陽展開出其不意地閃擊。

　　拋開結(jié)果而言，董卓也確實做到。他率領的漢軍軍騎，按照精致布置的路線穿插，幾日間繞開蛾賊占據(jù)的縣城，完成三百六十里的長途奔襲。

　　然而預想中，騎兵突襲造成蛾賊短暫慌亂，進而乘勢突擊進城的畫面未曾出現(xiàn)。

　　取而代之的殘酷現(xiàn)實是，張寶毫不猶豫舍棄城外與董卓糾纏的蛾賊，當機立斷關閉下曲陽城門。

　　張寶的壯士斷腕，送給董卓千余斬獲之際，也令他的突襲不得不變成攻堅。

　　或許身強力壯的騎兵就算下馬作戰(zhàn)，也會是最精銳的步兵。但缺少攻城器械的現(xiàn)實，還是令眼前不算高聳的城墻，徹底成為董卓不可逾越的天塹。

　　望城興嘆之余，一座簡易的營壘草草搭建完成。

　　回歸帥帳，來回踱步的董卓，腦海不斷回憶著剛剛攻城的畫面。折損二百一十七名老兵的事實，迫使他打消用下馬騎兵攻城的愚蠢想法，他實在是傷不起。

　　“也只有等李傕、郭汜率部匯合…也不知兩人此刻究竟在何處…”視線徘徊在地圖之上，董卓忽然覺得心扉中有些不妙的情緒在醞釀。

　　良久，他一掌拍在地圖上，暗道一聲不好：“每日例行的傳信，已經(jīng)中斷兩日，千萬別是出現(xiàn)什么岔子吧…”

　　世上許多的事情，當你開始憂慮會否發(fā)生時，它往往總能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這無關什么鬼神玄學，只因你已經(jīng)捕捉到蛛絲馬跡，察覺出絲絲異常。

　　李傕與郭汜的失聯(lián)，亦復如是。

　　就在董卓與張寶，城下城上大眼瞪小眼，互相辱罵整整四日?；翌^土臉的愛將，終于帶著他苦等的步卒抵達下曲陽城下。

　　然而兩人麾下的冀州兵，已經(jīng)從離開廣宗時的萬眾，銳減至堪堪四千將士。最是雪上加霜的是，他們未曾帶來糧食與輜重。

　　心里雖已有準備，只是董卓仍覺頭暈目。等他好不容易緩過神，這才急切地詢問起李傕、郭汜，途中究竟發(fā)生什么變故。

　　片刻之后，董卓的背脊已經(jīng)爬滿汗水。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場逢迎天子的軍事行動，或許非但不會順利，甚至已將他推進一個巨大的旋渦。

　　因為直到這一刻，董卓才恍然意識到，他和宗員們都忽略掉一個事實。冀州黃巾不該只有天公將軍張角和地公將軍張寶。

　　其實也不怪董卓，自盧植率部進入冀州以來，最初被擊潰的張梁就一直藏匿在崇山峻嶺中，未曾顯露絲毫存在。

　　然而就是這不顯山不露水，數(shù)月來毫無動靜的張梁，卻在現(xiàn)在捅出致命的一刀。就在董卓率部先行當晚，這位人公將軍帶著麾下黃巾，對李傕與郭汜部展開襲擊。

　　當夜的血戰(zhàn)，雙方總算是互有死傷。然而之后的日日夜夜，蛾賊改變策略，他們不再是強攻而是日夜不歇的騷擾。而急于趕路的李傕與郭汜，俱是未曾留意到缺乏歇息的冀州兵，因為不堪其擾已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

　　終于有一日，長途行軍剛剛?cè)朊叩募街荼?，又一次被急促的喊殺聲驚醒。當?shù)谝粋€人乘亂逃跑之后，四散的人群就再難制止。

　　若非李傕心狠手辣，在擊退蛾賊的第一時間，佯裝親自帶著部曲追逃，實則隨意找附近百姓冒充繼而斬首示眾。之后幾日里，恐怕潰散的冀州兵還將更多。

　　但亡羊補牢，無法改變運輸輜重與糧秣農(nóng)夫業(yè)已全部跑光的現(xiàn)實。權衡利弊，李傕與郭汜最終商定，他們選擇帶上幾日的干糧，輕裝簡行與董卓匯合。

　　失去攻城器械，也沒有足夠的糧食，下曲陽成為董卓無法解決的難題。因急功近利而釀出的苦果，他只有苦澀咽下。

　　一陣黯然搖頭后，董卓拍拍灰頭土臉的李傕、郭汜，安慰道：“此事實非你等之罪也，實是我高估這些冀州兵罷。昔日在河東時，我等總是嘲笑皇甫嵩畏敵如虎。現(xiàn)在，總算明白，他是在通過守城，慢慢磨煉這群農(nóng)夫的心智與膽識。

　　想來盧植所以遲遲不敢攻城，恐怕也是因為這般原因。憑著這些個農(nóng)夫，實在是難以成事啊…”

　　喪氣話說歸說，心猶不死的董卓，還是在次日抱著僥幸，嘗試著攻城。在他的號令下，終于安然歇息一夜的冀州兵，精神飽滿地架著倉促制作的簡陋飛梯，展開蟻附登城作戰(zhàn)。

　　奮戰(zhàn)一日，互有傷亡。這般消耗中，或許下曲陽終歸是能克復，然而糧食業(yè)已無以為繼。

　　這天夜里，董卓召來李傕、郭汜等心腹，他道：“本將自受命以來，業(yè)已半月有余。不但是寸功未立，反倒兵馬多有折損…只恐天子雷霆之怒，不遠矣。

　　目前糧秣只夠支撐五日之用，繼續(xù)兵圍下曲陽恐怕只是取死之道。故我欲仿匈奴、烏桓之戰(zhàn)法，以下曲陽為中心，襲擾蛾賊兵力薄弱的縣城。

　　如此，一則能夠通過搶掠蛾賊以自足；二來說不定也能逼迫張寶、張梁引兵來援，好在野戰(zhàn)之中將其擊潰。諸位以為呢？”

　　董卓話里話外，只有一個意思，他要回歸最擅長的騎兵戰(zhàn)法。只是如此一來，數(shù)千步卒難免顯得累贅，代掌冀州兵的李傕不免惴惴不安，他道：“將軍英明，只是我與郭汜…”

　　“堂堂涼州健兒，還是隨本將馳騁吧。中原的步卒，就留給他們幾日干糧，要他們進山去搜捕張梁，自生自滅吧?！?p>　　輕描淡寫間，董卓已經(jīng)決定數(shù)千人的命運。言罷，他手執(zhí)書簡像是交代后事般，語重心長地說：“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必殆，孫武誠不欺我。若我來日也似盧植般，檻車歸雒。諸位切莫忘記送些兵書去廷尉大牢，好讓本將不至是虛度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