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元武十五年九月，天光微亮，幽武侯府門前撤下了紅燈籠。
前一晚剛?cè)腴T的媳婦像一條咸魚一樣趴在床上。經(jīng)歷了一次跟想象相差極遠(yuǎn)的洞房，云芊芊手捏床單，牙咬被褥。
她現(xiàn)在需要找人告狀，但顧若朝父母早喪，顧家的宗族長輩也不住在幽武侯府。要回家去告嘛，憑她的家室也告不倒侯府啊。
云芊芊覺得人生慘淡，這個丈夫不會知冷知熱，卻會虐人虐狗。不，是把人當(dāng)狗虐。
虐她，是真的字面意義的虐她！
顧若朝人生小登科，明明是洞房之夜，你猜他干了什么？說的那樣霸氣，好似要將云芊芊吃干抹凈，結(jié)果呢？鍛煉，真的是推功過穴的鍛煉，助她練了一晚上內(nèi)功，想閉眼睡覺都不行。
記得給她送嫁的嬤嬤曾說，女人新婚之夜會在床上痛一下下。嗯，她當(dāng)時絕對沒有期待過什么，但現(xiàn)在誰來跟她說說這種氣到腰疼的狀態(tài)是什么啊啊！
顧若朝比她先起，拍拍云芊芊的俏臉蛋，語氣隨和，“我今天還得去辦些公務(wù)，要日落才回。你不必在乎我，被子蓋多一些，睡到日上三竿都沒問題?！?p> 做為一個從小習(xí)武的練家子，云芊芊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但既然昨晚已經(jīng)練過功，一大早還真就不想起來。她更加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回答任何問題，索性把頭一蒙，裝作睡死過去。
云芊芊心想，這婚不能結(jié)了，索性卷包袱走人吧。不過她現(xiàn)在要是從顧府離開，不知算逃家呢還是算逃婚？
顧若朝完全不知被子里的小妻子正在胡思亂想，他沒有跟云芊芊完成夫妻之實，是按照原本的經(jīng)歷。當(dāng)年兩人第一次同房時，他確實沒有得手，剛蓋上被子準(zhǔn)備純聊天，就被云芊芊一腳踢下了床。
只是顧若朝忽略了一件事，原先新婚當(dāng)晚，云芊芊并沒有作死成功，在跟顧成夕廢了一番話以后就被院子里的仆人拉回洞房了，她是熬著心絞痛度過了洞房花燭夜。昨晚她卻已經(jīng)解除心痛，并未處于“暴怒”狀態(tài)。
也正是這頭一晚上的經(jīng)歷，讓過去的顧若朝認(rèn)定妻子是個強勢的女人，并且對夫妻之事興趣潦潦，以后相處時多少有些放不開手腳。
八年后的顧若朝，這方面只會更慫。他在床上摸索半天，好久才隔著被面摸到云芊芊腦瓜的方位，掀開被子一角，留出縫隙免得她將自己悶死了去。
“你手上這是什么玩意兒？”
昨晚吹燈拔蠟后云芊芊就十分在意，這個圖案實在是太亮眼了，會閃，半夜發(fā)光，如是現(xiàn)在隔著眼皮都能在被窩里把她閃瞎。
顧若朝自己也不大確定手背上的蝴蝶花紋有何意義，瞎掰道，“這是一個秘密?！?p> “就你有秘密啊，哼！”云芊芊把自己卷成團狀，滾到被窩更深處。
那只蝶翼上的黑色圓圈似轉(zhuǎn)白轉(zhuǎn)淡了些，顧若朝不懂這預(yù)示著什么。短暫思考過后，走去門外吩咐下人莫要進屋打擾，這才出府辦事。
困意上頭的云芊芊再度睡起回籠覺。這一覺就正經(jīng)多了，耳邊一片清凈，一張大床獨占，直睡得毫無章法。
直到丫鬟青琉來喊她的時候，她還昏昏然以為是在家中的時光，軟著腰趴在床頭，臉上那叫一個愁云慘霧，“唔，怎么天都大亮了？阿爹是不是沒等到我練功，正拿著棒子在門外準(zhǔn)備揍我？”
青琉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小姐這是沒弄清楚狀況，寬勉道，“夫人，如今不是在家中，您現(xiàn)在是當(dāng)家主母?！?p> “我升得這么快嗎？”云芊芊一想到家里的“當(dāng)家主母”應(yīng)該不是個早逝之相，這才減緩幾分睡意，清醒道，“對對，我嫁人了。這里是顧府?！?p> 看著云芊芊適才醒悟的模樣，青琉緊抿嘴唇，差點笑出聲。
云芊芊打著哈欠問，“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夫人，都巳時三刻了?！?p> 云芊芊被這個時間給驚了，忍不住瞪大眼睛，“都這個時候了？那我的早餐呢？”
“姑爺出去時說，為讓您多睡一會兒，在房內(nèi)點了安神香，早餐便沒有準(zhǔn)備?！鼻嗔鹨贿呎f，一邊在收拾香灰，正是不久前才燃盡的安神香。
云芊芊猛拍被褥，恨得牙癢癢的。那顧若朝真是摳，為了省一頓早餐，虐了她一晚上，一大早還給她上迷魂香。云芊芊決定立即起床，好好的吃一頓，堅決不能替他把午餐也省了。
得令的青琉便讓早在門外候著的丫鬟婆子們魚貫入內(nèi)，一撥人捧著梳洗用品，一撥人準(zhǔn)備穿戴用品，光是讓云芊芊挑選的中衣里衣都好幾十身。
早上顧若朝起床時是直接出了這扇門，在內(nèi)院洗漱，所以云芊芊此刻才第一次目睹侯府當(dāng)家主母的陣仗。她以前在家做姑娘時，只有兩三個丫鬟伺候，這待遇是一下翻了十倍呢。
侯府原來不窮??！
云芊芊終于意識到對顧若朝存在誤解，堂堂幽武侯府，光占地都不下百畝，就算再怎么經(jīng)營不善，吃土還能活半輩子呢。
本朝自元武皇帝裴垣登基以來，還沒有在朝中封過王，封公的也僅有五位，皆是年過半百的開國功臣。而顧若朝不到三十歲就襲侯爵位，乃是朝廷顯貴中的極品。
當(dāng)初渠邑城中千家嫁女，首選都是幽武侯，哪知攜北伐勝利之師歸來的“顧幽武”選了云芊芊這個商戶之女，大為出人意料。雖說云氏是隴西巨賈，但從門第上看，其實云芊芊才是撿著了。
云家一門均是生意人，云芊芊在家時，父親也對朝局不太關(guān)心，所以并未跟云芊芊提點過朝中這些彎彎繞繞。才會讓云芊芊以為顧若朝只是名氣旺，皮子好看，帶兵打過幾次勝仗，武藝也不見得凸出，因為就連自己都曾在朱軒樓救過他。
如今想來，誤會大了。她以一州首富的眼光去看待一個新晉勛貴，那勛貴可能也就比乞丐高那么一點，但這勛貴人家的氣派和權(quán)力不是他們這些睡在錢袋子上的商賈能比的。
侯府有權(quán)，云府有財，云芊芊赫然覺得以后的日子可以美滿了。
看著鏡中的自己，原本就毫無缺陷的臉龐在略施粉黛后更顯妖艷，再看看自己手臂上的肌膚，如一塊羊脂美玉，毫無雜色，配上一身華麗衣裝，更添貴氣。
就在云芊芊志得意滿開始向往未來時，又想到顧若朝那廝能看著一身精光的自己忍一夜都不下口，活生生蔫下去半截。
丫鬟青琉注意到云芊芊眉梢的變化，從容不迫的做著安撫，“小姐您氣什么呀？您如今嫁的可是當(dāng)朝侯爺家，您還對姑爺有著救命之恩，姑爺不敢待您不好?！?p> 不敢對我不好，但是他眼瞎我沒法治??！
云芊芊心中斟酌了一下，角度刁鉆的設(shè)問，“救命之恩？對哦，莫非他把我想成救苦救難的菩薩，所以才神圣不可侵犯？”
青琉見怪不怪的搖了搖頭，她家小姐時常會有類似這樣的驚人語句和行為，比如昨晚拿著一包耗子藥跑出喜房，嚇得喜婆當(dāng)場暈厥。
青琉從云芊芊換下的喜服里找出那包鼠藥，用手摸了摸布囊的厚度，奇道，“怎么癟下去這么多？小姐，您灑哪兒了？”
云芊芊平淡的回答，“你這袋子漏了，給我時就這么多?！表樖謴淖郎献テ鹨涣梼和滔?。
青琉聽著這句回話，一瞬間把小姐吞棗的動作跟耗子藥聯(lián)想到一塊兒，心中一涼，嚇得不敢再做思考，說到，“少了便少了吧。奴婢和青翡早晨在府中逛過一圈，真是特別干凈，小姐怎么還要用這些藥來防蛇蟲鼠蟻呢？”
“以后也沒什么藥效了，那就不買了吧?！苯腥宋顾赃@東西比叫人拿刀殺她還難，云芊芊果斷決定另尋“死”路。
按照正常的新婚次日流程，云芊芊可沒有大把時間在這兒又是吃棗又是腹誹相公，她必須一大早去給直系親長磕頭，然后認(rèn)識些旁系親戚。但顧若朝一早就跑沒影了，得虧幽武侯府雙親俱喪，不然她獨身一人也不知該怎么去見禮。
秋分已過，當(dāng)空的日頭照得云芊芊一身金環(huán)玉佩都反著光。在家這樣穿戴著實夸張了些，若不是十幾個丫鬟忙了小半個時辰才完成，云芊芊就打算回頭換掉。
“這是侯府的賬本，請夫人過目?！?p> 剛?cè)雰?nèi)堂，連屋內(nèi)的環(huán)境擺設(shè)都沒看清，賬房的管事方媽媽就搬著厚厚兩疊冊子呈到眼前。
云芊芊深感壓力，“第一天就讓我看這個??？”
方媽媽年約四十，說話中氣十足，“回稟夫人，侯爺說以后侯府的事情都待夫人做主，這些賬目夫人愿意看就看，不愿看就交給下人去做。但老身想著，夫人從小就接觸這些，想來上手并不困難，便壯著膽子拿來了。”
“行吧。既取來了，我便看看?！痹栖奋愤^目賬冊，還提醒人取來算盤核對。
倒把方媽媽看出了津津汗?jié)n，暗里琢磨這位新夫人實在是太能算賬了，一目十行竟還能找出諸多紕漏，不愧是曾經(jīng)做過商賈人家一把手的。
本朝并未禁止勛貴人家經(jīng)商，顧家在渠邑城里有不少紅火的鋪子，但幽武侯府畢竟一直是武將主事，底下的賬目做得很是籠統(tǒng)。以云芊芊的眼光來看，很多鋪子少報了進項。
但許多莊子的賬面卻已在三個月前被人填平，讓云芊芊看出瑕疵的幾本賬冊背后，也在鋪面名稱旁用朱砂勾勒了“整頓”二字。
一問得知，顧府的大管家在數(shù)月前換成了甚會經(jīng)商理事的云中秋。
這位云姓人士恰與他們云家有些瓜葛，按輩分云芊芊需稱他一聲“中叔”，原本是云氏下屬錢莊“云鼎號”的掌柜。當(dāng)初云芊芊還奇怪怎么會叫人挖了墻腳，原來是到這侯爺府里來管事了。
云芊芊不知道的是，三個月前顧若朝就為娶她而費盡心機，特意親自出面挖來這位管事當(dāng)參謀。
云芊芊放下賬本，想到的卻是，有中叔坐鎮(zhèn)，等于把她的唯一長項給抵消了呀。
“我，天才商業(yè)美少女云芊芊，這么快就變成坐吃等死的廢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