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叫囂著擁擠進眼睛,我想要伸手去擦,卻屢次無果,只能拼命睜大酸澀發(fā)熱的眸子,試圖讓那抹虛影清晰一些。
透過霪雨霏微,甘霖肆意妄為,將三千香車敲打的扭曲,丑陋,廉價。
無數(shù)色彩在灰慘薄霧當中掙扎著失去明艷,我看不真切,在雨里呆滯站立,渾身透濕。
我想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喉嚨早就已經(jīng)嘶啞,伸出手欲抓粗布一角,卻什么也碰不到。殘破的輪廓緩緩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周而復(fù)始,實則還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在抽象畫面當中,還能夠勉勉強強在那幾瞬辨析出來的,就是娘留有余溫的臉頰上,逐漸淡去的笑容。
枯哉黃哉可悲哉,卻凄美甚。
她在磅礴大雨中昂首微笑。
“湘兒,好好照顧自己?!?p> 那是娘第一次下跪,也是最后一次。
“喂,蠢東西,醒了沒有?”
我睜開眼睛,定了定神,眸中的干澀和席卷而來的睡意提醒著我還需要睡眠。
哪怕……一會兒也好。
我猜想是老嬤嬤見我沒有反應(yīng)便上來了脾氣,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整個人被強行拖了起來。我只感覺渾身都要散架了般的難受。
世人皆道皇室奢華無度,皇子皇女更是生來的福氣,眾星捧月,金枝玉葉,吃穿不愁,個個都是生來享福的主兒。可后宮險惡,對于沒有母妃撐腰的皇嗣來說,明哲保身只能是唯一的選擇。
沒有人數(shù)過,父皇到底有多少皇嗣。
楚睢皇濫情風(fēng)流,已經(jīng)不是秘密。
娘說,她是在一片湘妃竹下遇到父皇的,那個時候父皇還未登基,是個皇子,受人追殺落魄至此。娘救了他。
娘談到父皇時,經(jīng)常這樣微微的笑,卻不是大笑,那個神情總是讓我有些不解,因為它更偏向于苦澀。
瀟湘是我的名,就是取自門前那片湘妃竹。
言傳有虞二妃者,長娥皇,次女英。二女承事舜于畎畝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驕盈怠嫚,猶謙謙恭儉,思盡婦道。后,舜死于蒼梧,二妃淚濺碧竹,斑駁一片,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湘妃竹。
兒時覺得,娘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淵博的人,再多的苦和難都化為她嘴角一抹月彎,從不讓我看見她脆弱模樣,也從不提起為何偷偷望著山下哭泣。我只暗自曉得,這哭是為了我,我想應(yīng)該是為我沒有過上公主般榮華富貴的生活。
所以不管怎樣,我從來不怨,只因娘是真心愛我。
她以為我熟睡以后,黑夜角落當中聲聲泣血的小湘兒又或者是瀟湘兒,讓我也好想沖出去,娘倆兒抱頭痛哭一場。
娘不僅僅同我講有虞二妃。識字念書乃至于武藝,只要是她會的,她都盡數(shù)教了我。
她還說人家都認為女子無需懂得太多,但是只有學(xué)會更多才能幫助娘,不能這樣自甘墮落,被世俗的眼光所束縛,相夫教子不應(yīng)當是女人的全部。
縱然娘口口聲聲說著父皇念著父皇,他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到了后來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娘在最后幾個月里也漸漸地不再提他,面孔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淡,而我們住在山上,每天每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娘在操勞,直到病倒。
那時候,我就恨極了那個所謂的爹,恨他為什么不管娘,對我們不聞不問,丟下我們。
難道,當真要我們自生自滅么?
那天落著大雨,娘牽著我的手下了山,她已經(jīng)很瘦很瘦,好像被風(fēng)一吹就要摔倒,可她還是拉住了我,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我知道娘其實是江湖女子,她再瘦弱依舊可以把我抓的很緊,但她這個時候卻好像傾盡了本就沒有多少的全部氣力不讓我擺脫,卻又似乎怕我被弄疼,若即若離地攙著我,手臂還在顫抖。
兒時的我,還不能理解娘那樣做的原因,只是沒由來的害怕——事實上直到今天,我也并不能全然明白。
留給我的是刻到骨子里的恐懼,隨著刺骨的風(fēng)雨被黑暗吞噬。
“前面就是你的家了?!?p> 娘這樣說,她的眼神空洞,似乎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晃晃悠悠,卻依舊把我緊緊地束縛在手里。
后來的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連夢也都是迷糊一片,只記得娘來到宮門前跪下,濃重的紅色在雨霧當中翻轉(zhuǎn)洶涌,在暴雨之中遇見了回宮的父皇。電閃雷鳴當中,我和娘渾身上下被淋得透濕,而父皇卻被鑲金邊的傘包圍著,連雨星都沒有粘上一點。
皇袍在暴雨當中迷了我的眼。
父皇身側(cè)還有一個女人,渾身刺眼的華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料子,花簪珠釵琤瑽作響,琉璃纓穗琳瑯滿身,她親熱地挽著父皇的手臂,釧鐲耀眼。
父皇看見娘,愣了一愣,可能是認了出來。
再后來,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我就被幾個身側(cè)的仆婢拉了起來,準備把我?guī)нM宮里。
沒有人給我撐傘。
我哭著不肯離開,那是我第二次在娘面前哭泣,強烈的預(yù)感告訴我,從今往后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后來我偷聽到父皇和太監(jiān)說把我娘埋了,最終,連名份都沒有給娘一個。
記憶已經(jīng)被消磨,我卻到現(xiàn)在都記得父皇看著我的眼神,冷淡而又輕蔑,仿佛我只是一個錯誤的存在:“你有沒有名字?”
“有。”我看著這個所謂的爹爹,刻骨銘心的恨讓我耳邊嗡嗡作響。
是他,是他逼死了娘親,是他沒有遵守承諾來接我和娘親,是他欠了我們母女。
“我叫瀟湘?!?p> 父皇皺緊了眉頭,望向他身側(cè)的那個女子:“這個孩子就交予你來撫養(yǎng)罷?!?p> 他又轉(zhuǎn)向我冷笑著,剎那間我竟然覺得這個笑容似曾相識:“沒規(guī)矩的東西,叫母妃。”
母……妃?
娘說過,這是皇子皇女稱呼自己娘親的說法。
我沒由來的一陣抵觸,后退了幾步,搖了搖頭:“湘兒的娘只有一個?!?p> 面前父皇眼角的皺紋猛地深下去,似是要發(fā)怒的前兆,一旁的女人忙攔住,她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打緊,可以慢慢熟悉。
千勸萬勸了半天,父皇這才如同變臉般重新明朗起來,留下我和那個女人,踩著跪在地上的奴隸,登車離去。
帝王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做戲一般,有時卻能殃及數(shù)百,甚至數(shù)千人的性命。
我想起了女人為我求情的樣子,下意識地向她靠近,卻猝不及防被她一巴掌扇在了地上,左臉頰頓時火辣辣的一片,身子跌坐在水洼中。飛濺起的污水貼著我的右臉頰上滑過,原本就凌亂的頭發(fā)猛然披散開來,擋住了迷蒙的濕眼。
溫?zé)岬臏I在臉上肆意橫流,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你這小畜生,壞了本宮的好事——”那女人的五官在雨霧當中張牙舞爪,隨即又是一巴掌扇上來,痛得我失去了支撐,完全倒在雨里,“你娘死矣!真是賤民出賤種,擱那兒裝給誰看?既然陛下說你沒規(guī)矩,你就且在這雨里跪著好好學(xué)學(xué)!”
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如何挺過來的了,只記得后來當場昏了過去,在漆黑當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反復(fù)出現(xiàn)的是絕望字眼,幾乎要把我徹底吞噬。
娘……
死了……
死了,沒有了。
娘笑著,娘微微撫過我的面孔,她輕輕呢喃著叮嚀的話語,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徹底化為虛無的一剎那,我墜入深淵。
我不敢相信,娘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人自今天以后就消逝在世界上了。
徹底地消失了。
恐懼,害怕在這刻全部蘇醒涌上我的心頭,直到這個時候,我方才發(fā)現(xiàn)人竟然是這樣的脆弱,昨日還看著我耍劍的娘,今日卻已長眠不醒,在暴風(fēng)雨中永久的沉睡。
我方才發(fā)覺,我將要獨自面對這個充滿牛鬼蛇神的人間,獨自一人面對這偌大的塵寰,獨自一人在黑暗當中徘徊存活。
這是一種來自未知的恐懼,這是一種刻到骨子中的懼怕,這是一種要把我吞沒在翻滾洪水般襲來黑暗里的絕望。
娘,不要走……
不要留下湘兒。
湘兒會一輩子孝順娘,一輩子幫助娘,一輩子都不離開,做什么都好。
只要娘不走,不丟下湘兒,娘好好的活著,湘兒可以把命都送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