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當(dāng)中,日落西山,一雙手掀開了轎簾,正是那白蕭公子安排來的隨行女侍,她抬手示意我上襄渠備好的墨車。大紅的蓋頭遮住了視線,我乖順往那邊去,只是腳下尤癱軟,踏在木板上的腿還在顫抖,不僅僅是因為坐的僵硬,更是天旋地轉(zhuǎn)的暈眩著實叫我無法保持平衡。
純衣纁袡,鳳冠壓抑。我在一片大絳當(dāng)中只能看見身后女侍的玄色衣擺。紅裙裾隨著步履泛起波瀾,緩緩走,慢慢走,走向那個我不愿意嫁于的,那個可憐人。我順著攙扶的方向落座在了駕車位置邊,剛剛落座時候,肩膀微微蹭到旁邊人的衣料,我一悚,趕忙避開,再偷眼觀瞧,見了那邊的纁裳緇袘,便知曉了這人便是我將要長相廝守的夫君了。
他很安靜,坐在我的旁邊,手里拿著車?yán)K,許是因為我們都是傻子的身份,原本兩個人的駕車位容下四個人,著實有些擁擠,讓我不得不緊緊靠著旁邊人單薄的身形,避之不及卻發(fā)現(xiàn)根本避之不得。
我覺得肩膀有些疼,或許是緊挨他的緣故,磕的發(fā)慌。人怎么會消瘦到如此地步!
旁邊男侍似乎窸窸窣窣交代了陣后,男人緩緩把手中綏繩遞了過來。
一雙手緩緩落到我的面前,那是不正常的慘白。離得這么近,我甚至不能聽見他是否正在呼吸,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詭異。
“未教,不足與為禮也?!迸赃吪滔笳餍缘耐七^了那雙手,將引車?yán)K推了回去。不知為何,在縫隙當(dāng)中看見這番場景,我竟是有些莫名的心疼。這本該是我大喜的日子,只可惜我不知喜從何來,想必我身邊的夫君也是如此。我們本是兩個素昧平生的陌路人,我待在楚睢,他遠(yuǎn)在襄渠,如今卻草率的結(jié)為夫妻,我不愿,卻亦無他法。
那個女從想必早已知道這些場面禮節(jié),不會有錯??墒俏铱粗D在半空的指微微有些僵硬,停留片刻似乎還是沒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十根節(jié)骨分明的手指和綏繩的顏色搖搖欲墜,微風(fēng)輕輕過,蓋頭顫顫搖,細(xì)微到那車?yán)K原本看不清晰的線頭絲絲縷縷都映入了眼簾。我神使鬼差地伸了手過去,接過了繩子,牢牢握在手里。
指尖在交互時微微擦過他手背,微涼。只是短暫到不能再短暫的接觸,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意外,但我不可否認(rèn)那剎那心跳莫名,神使鬼差地,不由自主地緊緊拽住繩子,直到指節(jié)也發(fā)了白。
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
怎么會呢。
拿到手里好一會兒我方才覺得不對勁,遞繩不接本是昏禮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這接了算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沒了主意,拿在手里的繩子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那邊的男侍顯然也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模樣,只回過神兒來片刻,我就感覺手上空空蕩蕩,繩子已然被他奪了過去。
女侍也松了口氣,為我披上罩衣后,車子就緩緩地動了。
我放下手,沒由來的迷茫起來。從這里看不見他的面孔,只是覺得旁邊的人好瘦好瘦,好瘦好瘦,瘦到我已經(jīng)不曉得用什么言辭來修飾此時的五味雜陳。這樣形削骨立——他就是我的夫君嗎?
耳畔回蕩著車輪的吱呀聲,碾過地上的石塊和沙土,隨即上了平整的大路。
其實路上只有少許顛簸,但還是會磨蹭到旁邊人的衣服,況且我方才從那悶轎子來,風(fēng)吹過來只有頭暈惡心,昏昏沉沉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在睡著的模糊界限邊,就要栽下去,恍恍惚惚又想起不能夠睡了,總之在墨車上是極不自在的。好不容易才到了地方,女從牽著我下來,我看不見這位皇三子有沒有作揖引入,反正是在門前逗留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跨步進(jìn)了室,被引去盥洗。
身邊的仆婢和襄渠仆婢換了一換,還算是順利,期間也未曾有人同我交談,只是他們面上都頗有不耐之色。想來也是,為一個傻子梳洗,的確是件掉價的事兒。不怪她們。
待到準(zhǔn)備以畢,重新進(jìn)入室中,我也不曉得周圍到底有多少人。如若當(dāng)真要按照昏禮來走,襄渠皇帝也應(yīng)該到場,但聽這個動靜怕是只有寥寥幾人,到場來賣楚睢個面子罷了。
我實則并不需要做什么,整個人隱匿在大紅蓋頭下,同外面是隔開的,自在了不少,而且我一個傻子也著實不需要開口做禮,周圍的仆婢和禮官自然會打點好一切。身旁的女從把住我的手,取肺脊,稍湆醬,祭舉后從蓋頭下進(jìn)食,重復(fù)三次以畢便算是結(jié)束了用膳。其實我并不覺得味道如何,食之無味,也或許只是沒有品嘗的心思。
醬汁和肺脊滋味滲入舌苔,刺激著腸胃,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越發(fā)覺得心下空落難以填補(bǔ),如今已步入異國他鄉(xiāng),回頭再來不及,往昔沉沉,只麻木的重復(fù)禮節(jié),任由身邊人擺布。
也曾幻想過十里紅妝,也曾做過平凡女子的美夢,高大的影子撐起一片天空,夫君緩緩執(zhí)起我的手,相伴余生??蛇@夢,我知,它永不會成真。
我想著娘教我的武藝,勤加練習(xí),日夜不休,換來的是碎片,扎得膝蓋體無完膚,換來的是萬千人的白眼,換來的是明明機(jī)會在眼前,在劫持面前甚至連自己都保護(hù)不好。我想著娘教我讀書,每日去墻角聽上書房講學(xué),又換來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用清酒漱口以畢后,又由身邊的女侍引導(dǎo)著祭酒,禮官遞來食肝,就酒后置入菹豆,相對行禮。隨即是第二次漱口安食。
我著實已經(jīng)有些頭重腳輕,走路都是搖晃不定,好在女侍在身邊還能夠搭把手,不至于摔倒下去。
離開席位之后,我和皇三子走近。第三次凈口的酒有些不同,剛剛?cè)肟诓⒉挥X得什么,只突然感到極苦,澀意翻滾在喉嚨和舌尖。我?guī)缀跻獓I吐出來,剛剛想要放下,女侍卻不松手,強(qiáng)迫著把一大瓢都灌了下來。翻江倒海的暈眩和酸苦讓我眼冒金星,什么想法都一并融在了無窮無盡的苦海當(dāng)中。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p> 禮官說罷,沒了聲音。少許等了片刻,他又從外頭進(jìn)來,將爵放在地上,我順從地拜了兩拜。
一句禮成,褪下禮服后,仆婢就將我和這位皇三子簇?fù)碇瓦M(jìn)了里屋。
到了里頭以后人就散了,襄渠的那些仆婢早就已經(jīng)不耐,許是害怕沾染了傻子晦氣,而我?guī)淼倪@些狼崽也都是別有心思,一屋子的人呼啦啦忙不迭地走了個干凈。我只從蓋頭下面看見或紅或綠或藍(lán)或花的鞋子層層交錯,魚貫而出。
我坐在床沿,依舊是在蓋頭當(dāng)中,有一點點迷茫,有一點點狐疑。死命灌下來的這么大瓢弄的我七葷八素,早有耳聞這合巹酒苦澀難飲,原意本是夫妻同甘共苦,卻不知可有人真的與我同舟共濟(jì),一生一世?
奇怪的是,我竟然會伸手接過那根車?yán)K,我不愿意多想,神使鬼差伸出手的那一刻,心跳加速。
或許只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罷。
我呆坐了良久,只感覺面前的紅燭都要隱沒在布料當(dāng)中了。我恍然發(fā)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我難道要等一個傻子來給我掀蓋頭嗎?
思及至此,我只想找個地縫鉆下去,一把扯下頭上沉重的冠和紗來,眼前緩了好久方才漸漸看清楚面前的對聯(lián)和流淚的蠟,光線搖搖曳曳,晃出了黃暈和暗灰色的影子。
清蒸榴蓮
婚禮流程參考《禮記》《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