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硬仗打完以后,是紅穗和幾個仆從把我從地上架起來的。
黃锃和周明世看我的樣子都是大驚失色,立刻差人去請郎中。
我皺著眉頭,明明看見他們身上也有血跡。
身上的疲憊自是不必說,我是最先沖進去的幾個,受的傷也是最重的幾個,插進去的箭有兩支,一前一后,一個在腰腹,一個在后背。
“抓到活口了嗎?”我感覺腳下打顫,地底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拽著我,沉得我要跌倒進深淵萬丈。
雨小了些。
雷雨就是這樣,一陣過后,就會慢慢小下來,然后慢慢霽月光風(fēng),洗去滿地的殘花敗葉,擦去糾纏粘稠的罪孽深重,變回安靜的夜晚。
蜻蜓點水,漣漪層層,絳沉池底,再也尋覓不到蹤影。
“是,抓到了。”周明世很迅速地答道,指指旁邊一個五花大綁,嘴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弓箭手。
我側(cè)頭示意紅穗等一等,艱難地轉(zhuǎn)了個身。周明世拿出了那弓箭手嘴里的麻布。
“說吧,是誰指使你的?!蔽姨Ц吡寺曇魡査?,示意旁邊幾個人拔劍橫在他的脖頸。
那人顯然也不是什么硬骨頭,嚇得話都說不出來,脖子上滴滴答答,活像砧板上的雞,眼睛瞪得老大。拿著鈍刀的老頭抖著手,老眼昏花。
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哭叫了出來,嚎天動地。
即將烏云退散的天空最后抖擻起了精神,嘴咧到了耳邊,又紅又黑的唇舌里往下流著龍涎,一絲絲,一縷縷。
旁邊幾人撤開了劍,他撲倒在地上,滿身的臭泥,四肢不斷撲騰著,癩皮狗臉抬起來,似乎要攀我的腳踝,卻夠不著。
“是圣上——是——”
我感覺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氣,整個人就要跌倒下去。地底下的手死命地拽我,連紅穗和旁邊的仆從也被拉得一沖。這股力氣好像要讓我失去我的雙腿,要把我攔腰撕成兩半??墒俏乙呀?jīng)感覺不到了。
是這樣嗎。
原來是天意。
是天子的意思啊。
我在此奔波忙碌,憂心如焚,心系萬民,到頭來他卻告訴我這個,他卻告訴我這個!
這殺千刀的東西竟是當(dāng)今圣駕!
我感覺胸前郁氣翻滾,整個人在冷雨潑灑后開始發(fā)燙,渾身上下都和燒起來了一樣,欲行不可立,欲問難出聲,欲探方知天逆我意!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我睜著眼睛,看著奔流的黑云和橫流的雨水,卻忽然被熱乎乎的東西灑了滿臉。
那東西像鞭子一樣抽過來,似乎還有些稠,然后開始一個個在我的臉上掙扎著往下滑。
我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耳朵旁邊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霎時僵硬的眼珠艱難地向下看,瞥到模糊的一角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立刻又彈了回來,將視線死死鎖在正前方。
眼珠像是生了銹,再動不了了。
那撲騰的雞頭被無情地斬下,身體卻還鮮活地不得了,掙扎著好似還活著,兩條細腿像是以往入口的條子毛蟲,搖啊搖蹬啊蹬,扭得亂七八糟。
絳色濺了我滿臉,溫溫?zé)釤釢駶?,天降甘霖,也再沖不掉了。
場上所有人都沒敢出聲,像是石頭一樣,連氣兒都沒有了。
我找不回來自己的聲音,只是慢吞吞地數(shù)著順著旁邊那晶亮寶劍往下淌的血珠。手持它的人慢慢垂下手,大紅的花瓣就隨風(fēng)散去了。
它見過太多的血了,它沾染上太多的腥氣了,以至于它根本就不在意。
寶劍落地,黃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小兒簡直滿口胡言,血口噴人!臣一時心切未計后果,將他斬殺。”
我沒有回答他,手指里的骨頭都好像和皮脫了開來,根本控制不了它的動作。
紅穗明白我的心意,慢慢攙扶著我往回走,撥開雨,挑開霧,一走再也不回頭。
我不想回頭,不想去看跪在地上的黃锃,更加不想去指責(zé)誰——那太累了。
天道逆我,辱我,棄我,罵我,逼我,殺我,我何不盡數(shù)奉還?
它不容我,我亦不容它。
“殿下?殿下!”黃锃在我身后膝行過來,試圖讓我停下,“殿下切莫聽信奸人讒言,圣上是心系殿下的!”
“心系?”我感到他說話可笑,在胸口淤積的怒氣終于將喉嚨里的冰塊融了去,眼前的雨淅淅瀝瀝,一轉(zhuǎn)頭被風(fēng)盡數(shù)吹在我的右臉,“當(dāng)真是心系!”
小雨織成錦,遍地晶華開。青帝不語,靜聞哀苦。天子出言,趕盡殺絕。
密云漫天,不見瓊樓,夢斷魂散,諸付地獄。
心系啊,心系我,殺了我。
他要殺了我,要將我趕盡殺絕,所以他頒布密旨,讓我逗留粱洲,以待皇城暗衛(wèi)趕來刺殺。
賬本里沒有記載銀兩有兩個可能。我以為是姜州牧想要貪,可或許,根本就沒有銀兩來過。
我為了并不存在的銀兩奔波勞碌,遠在天邊的父皇一定看得很開心罷。
姜州牧先前是和皇帝串通好了,可或許是半路反悔或者良心發(fā)現(xiàn),要么是聞到了風(fēng)聲慌了神,于是開始連夜?jié)撎?,還讓我去旁邊的許州。
可是皇帝什么都算好了。他是玩弄人心,控制人心的王啊,他不會容許他的計劃當(dāng)中出錯。
而我,不負他的期望,把臨時反悔的姜州牧給抓來當(dāng)成貪污銀兩的犯人。
誰也沒有逃掉,誰都在局里,弓箭手一個個整裝待發(fā),漫天的瓢潑大雨,漫天的紛飛箭矢。
它們沖過來,吃掉我們的命。
從來不存在的銀兩,如此這般大的局,死了這么多人,流了這么多的血。
可是。
我開始拿不準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我們險勝一局,或許他只是想借著這件事情,給我一個警告。
而且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殺了我。我很清楚這點。
或許,他不是想要殺了我。
他想讓我明白,他完全可以殺了我。
他在提醒我,我只是他的一條狗,一個玩物,一枚棋子,隨隨便便就可以棄之如敝屐。
雨在沒有風(fēng)的時候亂七八糟地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都有,可是風(fēng)一來,就全都向同個方向了。
這陣風(fēng)是告訴我,讓我不要搞小動作,他會殺了我,他會讓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他要讓我乖乖的,順著他的意思前行。
是這樣。
很簡單,很殘酷。
而我恰好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逆風(fēng)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