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幾騎遠去的背影，回身見黃锃匆匆而來。
我略過他，向前走了：“你不該在外面單獨找我。人多口雜，晚點再來向我稟?！?p> 黃锃跟了兩步：“殿下不必擔(dān)心，周明世不會在這時候過來。臣派人盯住他，看見他在柴房徘徊，想來是要下手了?！?p> 我頓住腳步：“怎么這么快？才誘了這么一點，魚兒就上鉤了？”
他滿臉喜色：“多虧殿下的好法子，這樣一來便不再需要在路上耗著了。”
“他大概還只是試探，柴房守著這么多人呢，不大可能進去?！蔽矣肿咂饋恚奶l(fā)地重，臉闊也發(fā)起熱來，“叫你盯著的人當心，實在不行就撤回來。到了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萬不可以掉以輕心?！?p> 黃锃點頭應(yīng)了。我又走了一會兒，回過頭，人早已經(jīng)不見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己置身于客棧后的小林里。不知何時開始，我眼里早已沒有了路，也可能所謂的路壓根就不存在。腳下全是葉子，四面八方也盡是葉子，風(fēng)不吹也偶爾會飄落一兩片路過我的眼睛。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我面前鋪開了一道充斥著飛揚灰塵的通天之路。
世人總以為塵土永遠是與光熱并存的，其實卻并不然。暗處亦然有千百萬顆微塵潛伏游動，只是沒有盛光的曝露對比，我們自欺欺人，故作不知罷了。
故作不知的人多了，就變成真的不知了。我們在紅塵熱浪中化為其中的一員，奔涌著在掀開的巨浪中仰起頭，恍然驚覺腳下的從來不是踏實的陸地，而是搖搖欲墜，擁擠不堪的一葉扁舟。
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船上的人互相推搡，大難當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同伴早已所剩無幾，誰也靠不住了。
紅海漫漫，我要趕著浪來之前，沖開它，劈開一條路來。
我被幾聲鳥鳴拉回到林中，低頭看見袖子上有一只細長的小蟲，微微顫動著的透明翅膀妄圖遮蓋背上亮綠色的鱗片，卻無論如何都是徒勞。
我拂了拂袖子，它就飛走了。
——
下午又趕了路，再到下一個客棧休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
我不欲招搖過市，選的客棧也是僻靜郊外。在見了幾個老兵后，果然他們都被白昕交代過，又都被柏永晞管教得服服帖帖，此時都順著我的意來。
三隊的人都被我打亂了編，這樣就算慮勇將軍派來的兵有問題，也都該有所收斂，沒有機會通風(fēng)報信。
熄了蠟燭后我沒有合眼，只等著黃锃那邊的消息。
這件事情我就全權(quán)交于他去辦了，只要周明世被抓個先行，是絕對逃不掉的。
就這么一直等到了后半夜，黃锃那邊還是遲遲沒有消息。
我等著等著，幾乎要等到天明，困意翻浮，好幾次都險些睡過去，到了最后只能靠掐著自己的手讓自己保持清醒。
事情未成之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按照黃锃所說，周明世是一定會在今晚動手的。他先是鬼鬼祟祟在周圍探點，又與幾個兵將攀談，后來又離了隊，不知道去做了什么。
我給他的消息中明確暗示了他的時間緊迫，已經(jīng)有一個人松口了，那么離真相就不會太遠。
他理應(yīng)該開始著急才對。
怎么這么沉得住氣？
我不斷勸慰自己，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再等一等，但是當卯正一過，我便再也坐不住了。
有什么事情不對了。
周明世準備了這么多，如果今夜不動手，那就再不會動手了。
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掉鏈子。
我從床上蹭地站起來，推門就往外走，直走到柴房。
天已經(jīng)開始有些蒙蒙亮了，也偶爾有幾個巡過的侍衛(wèi)，我都一一避開。
到了柴房那里，依舊是許多人守著。我也不管他們，繞開去找埋伏在兩邊的黃锃。
他滿臉疲色，見我過來立刻相迎，低聲道：“殿下，臣在這里經(jīng)了一夜，和手下的兄弟將柴房都圍了個水泄不通，沒有看見一個人進去過?！?p> “那邊呢？周明世那邊盯著的人怎么說？”我蹲在他的身邊，壓低聲音問。
他搖搖頭：“臣派了兩個人盯，他們交替著過來報，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周明世壓根沒有出過房門?！?p> 怎么會這樣？
他是想要消磨我們的耐心嗎？
還是——
我從埋伏的地方站了起來，跨過灌木叢，不顧黃锃的愕然，徑直走向柴房。
兩邊的兵士看見我從那里突然出現(xiàn)，都驚惶地行禮，為我分開兩條路來。
我來不及去回應(yīng)他們的禮，旁邊有人想要為我打開木拴，卻被我用手肘直接撞了開來。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現(xiàn)在是多么緊張。
里面是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幾個俘虜都垂頭靠在墻角，被五花大綁著，和進去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兩樣。
我近了兩步，慢慢在墻角半跪下來，用手去探他們的鼻息。
沒有。
一絲一毫也沒有。
我的手無法控制地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扣住一個人的下巴，抬起他僵硬的頭。
大片的眼白和烏黑的瞳孔直溜溜地盯著我，滿臉的死不瞑目似乎在痛斥著我的殘暴，訴說著生前所收到的非人虐待。
他的身子歪倒下去，摔在我的鞋邊，嚇得我一激靈，起身噔噔倒退兩步，只看見被血凝在一起的頭發(fā)割裂了他的視線，卻依舊陰森森，冷漠漠地剜著我的心。
在深色后若隱若現(xiàn)的眼睛不斷刺激著我，我回過頭，看見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時候也倒了下去，以一個極扭曲的姿勢歪著脖子，僵得厲害，側(cè)抬著頭看著我。
我在黑色海洋中看見了自己，和他們是一樣的神色，一樣的倉皇，一樣的痛苦。
我四下環(huán)顧，六雙眼睛，一雙都不少，都在怒聲地控訴。不管是低著頭的，還是抬著頭的，血腥氣都一味地往我的頭頂?shù)?，抵得我感到頭皮緊麻，像是有一根木棍，鈍刺鈍刺的，劃著，攪著我的血脈經(jīng)絡(luò)，一齊拱著捅上來。
是我造成的。
這些悲劇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我在殺人。我在放火。我親手把他們送下了地獄。
我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