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太子的預(yù)感究竟是從何而來,但是幾日過后,他的擔(dān)心成為了現(xiàn)實。
“綠衣,已經(jīng)鬧成這個樣子了,你為何都不告訴我?”白昕剛離開,我就喚來堂外候著的綠衣,頭痛欲裂。
綠衣絞著手:“殿下……再等等,一定會有辦法的。殿下為了南篁奔波勞碌,叛亂是殿下平定的,災(zāi)區(qū)是殿下安撫的,太子妃是殿下送來的,他們一定會給你正名的?!?p> 名?我一開始就沒打算要。
若不是方才白昕來,我到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外面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fēng)雨,而我這個主角兒還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王將軍一事上,太子確實是在朝堂上以不容置疑的手段封了大臣的口,皇榜也發(fā)了,罪也定了,人也埋了,鐵板釘釘,不得翻身。
可是從來都沒有盡善盡美的事。
無論如何王將軍也是個舉足輕重的朝廷大員,如今尸首兩分,兵部沒了主心骨,軍隊也失了方向,堵得住拿朝廷俸祿的官,卻堵不住百姓的悠悠眾口。
我用拇指抵著眉心,只感覺額頭里攪成一團(tuán)亂麻,又深又繁復(fù)的結(jié)一點一點地縮緊,揉也揉不開,扎得我的整個頭皮都崩起來。
要是在一開始我做點犧牲,就不會有這么多事了。
在皇榜放出去后的第二天,街頭小巷就炸開鍋了。我到現(xiàn)在都還被蒙在鼓里。
外面無非就是“瀟湘公主來路不明,專橫跋扈,陷害忠良,妖女亂政”這樣幾個詞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作文章。更叫我吃驚的是,連我剛來南篁時流傳的歌謠也一并被翻了出來,傳唱甚廣。
我現(xiàn)在置身深宮,和外面是兩個世界,若要真的置之不理,也確實能避開風(fēng)頭。
可我原本是幫助太子的,怎么能到頭來反倒給他增添麻煩?
我深吸一口氣:“綠衣,擺駕,我要見太子?!?p> ——
到了上書房,太子在,黃老丞相也在,旁邊還坐著看似剛來的張大人。
我進(jìn)去行禮已畢,太子站起身來,抬手制止我正要出口的話:“皇姐你不必多說了,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要擔(dān)心?!?p> 他的一舉一動儼然已有了帝王之氣,說話時是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命令。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和感動,但是就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獨當(dāng)一面的路上走,我也不能讓他在關(guān)鍵時候冒險。
作為一個姐姐不應(yīng)該,作為一個合作伙伴更不應(yīng)該。
“太子實在不需要為了我去花這份功夫。這件事情若是不能妥善處理,后患無窮?!蔽疑锨耙徊?,“民乃立國根本,言乃民心所向,不可放任,亦不可強(qiáng)壓。我受點委屈又有什么要緊,現(xiàn)在是大局為重?!?p> 我說罷又欲跪,一下子被太子托住了手臂。
我抬起頭,竟看見南藺溯眉宇之間染上了幾分悲愴,周圍一片寂靜,我能夠感到丞相和張大人的目光在我的背上灼燒。
因為距離很近,我能隱約看見他臉上被脂粉涂抹過的細(xì)小顆粒。作為帝王,尤其是南篁這種民風(fēng)粗獷國家的帝王,他必須時時刻刻都讓自己的眼睛亮起來,面色紅潤起來,整個人都需得容光煥發(fā),這樣百姓才會信服,心甘情愿地臣服。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他不得不每日上妝。
有什么辦法呢?他是唯一的太子?;实畚ㄒ坏膬鹤?。再重的擔(dān)子他也必須要挑起來,小小的妝算什么,維持妝上的笑才是最難的。
“皇姐。”南藺溯拽著我的袖子,低頭望著我,眼睛雪亮雪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妝容,“皇姐也是父皇唯一的女兒,是南篁皇室獨一無二的公主殿下。作為弟弟,我本就該保護(hù)你?!?p> “皇姐,你總是什么都為他人著想,你自己呢?你現(xiàn)在所享受的,都是你應(yīng)得的,只要南篁還在一天,你自然也就擔(dān)得起?!蹦咸A溯頓了頓,又道,“皇姐,你不用小心翼翼的,這些事以后都交給弟弟來做吧?!?p> “皇姐該為自己而活了?!?p> 交給他做,不必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顧后。
我盯著他的眼睛望了太久,望得都產(chǎn)生了幻覺。面前的那雙眼睛逐漸變得模糊了,他臉部的輪廓也逐漸淡化,最后只剩下里面的光,可是也只需要那一點點光,就足矣支撐著我走完接下來的路。
為自己而活?
這句話莫名其妙地重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句話。從來沒有人和我這樣說過。
原來人是可以為了自己而活的。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懵懂的孩子,在莽莽撞撞的人生路途中奔走了十余載,才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空中,驚鴻一瞥到一抹艷麗的火燒云。
好遠(yuǎn),我根本觸碰不到。
一轉(zhuǎn)頭,它又不見了。
我是為了什么而活著?我以前是為了娘而活著,后來又是為了他而活著,最后又是為了一個渺茫的一群人而活著。
我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我也沒有資格?,F(xiàn)在我甚至都不再是我自己,新的名字,新的國度,新的家庭,新的征途,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看起來它們都向我奔涌而來,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都明白——
這些東西都不屬于我。
我只是一個過路的竊賊,偷走了這些光。
為自己而活,我做不到。
在犄角旮旯里茍且偷生了十幾年的我,永遠(yuǎn)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
這注定了我沒有成大事者的心胸和膽量。我也知道了這一點,努力在改變。成王霸業(yè)者,當(dāng)?shù)镁褪且粋€“博”字,若是不敢博,不敢賭,那什么都是空的,就算天時地利人和已經(jīng)擺到了面前,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機(jī)會從指縫里溜走。
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什么,渾渾噩噩,談何為己而生?
“謝謝?!蔽逸p聲道,向后退了退,撥開了南藺溯的手,“我,皇姐信你。”
我抬起頭,角度一變,光就南藺溯的肩后閃了出來。
我迎著金烏,沒有退避:“不過皇弟也要信姐姐?;式憬袢障蚰阌憘€令,給我三日,此事定然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