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面前的年輕人，報以微笑：“是，在下姓蕭，單名一個向字，蒙三殿下賞識，得以隨軍?！?p> 陳廬望了望我，咋舌道：“蕭兄看著年紀(jì)不大，怎的想著要隨軍到南篁去？聽聞南篁那地方民風(fēng)粗獷，地勢險峻，不是什么好地方?！?p> 他壓低了聲音：“也不知道那位上任的新王是個什么態(tài)度，這次結(jié)盟也不知是吉是兇?！?p> 我聽他說南篁，眉目輕挑，雖然一副看客的架子，可語氣中滿是輕視。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聽別人談?wù)撃象?，更難聽的詞語我也聽說過，可如今卻有些不自在，不舒服起來。
不知不覺之中，我對南篁的態(tài)度早已變了。
畢竟我在南篁，也度過了無數(shù)個日月，在那片仿佛被天下人詛咒過的土地上，我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也踏過了數(shù)不清的山川，從中心的皇宮，到邊境的戶楠，從廟堂，到治水，從城門前的瓢潑大雨，到中城的萬家燈火，我難以去承認(rèn)，這片土地，比起楚睢，更讓我有歸屬感。
我沒有去接陳廬的話，錯開話頭：“那陳兄又為何想要去南篁呢？”
他面上流露出懊惱的神色，剛要繼續(xù)，帳中便靜了下來，前面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用長劍在沙盤上劃出了一條長而直的線。
那老者看起來顫顫巍巍，卻能披堅執(zhí)銳，眼中蕩漾著殺氣與斗志，若非歷經(jīng)了成百的戰(zhàn)役，是絕無可能的。
寶劍重若千斤，削鐵如泥，連沙子都好似被切成了碎片：“去年今朝，四國開戰(zhàn)。天下大勢，分分合合，如今正是襄渠收復(fù)失地之機(jī)，一統(tǒng)天下！將軍，這是民心所向，也是陛下的意思，從這里——”
老者一劍劃碎了楚睢與鄔葭的邊界，直指南篁：“末將斗膽言，執(zhí)運(yùn)不快，將軍沿著這條線路，借力打力，宜燔芻糧，循路補(bǔ)之，一鼓作氣，定能光復(fù)襄渠?！?p> 這人簡直居心叵測。將沿路搜刮民財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還搬出圣心來。
景燁站起身來，身上的甲衣燃燒著火把，變得血紅，血紅。他斂目望向老者，眸中似乎有光一閃而過——確實(shí)有光閃過。我一時眼花繚亂，只聽到身旁的陳廬嘶了一聲，沙盤邊的蠟燭應(yīng)聲而滅，青煙升起，像是小世界里的烽火，只聞硝煙，卻不見火光。我看見明亮的劍背幾乎要被鋒利的目光擊穿，在沉默的帷幔之間碰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帳外的風(fēng)捶打在每個人的心口，讓冷汗爬上了我的后脊。
鴉雀無聲。
景燁手中抓著方才還被老者拿著的劍，將它架在了后者的后頸上。而方才威風(fēng)凜凜的老人此時一動不動地，被逼得跪在地上，滿眼的不敢置信。
“世子，急功好利，專察是非，私以動眾，是何等罪名？”景燁看都沒看地上人一眼，轉(zhuǎn)頭望向陌顏。
景燁的動作太快，快到我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干脆利落的奪劍，壓制，毫不猶豫，一氣呵成。
“回將軍，當(dāng)罰軍棍二十，視情況而定，輕則就地革職，重則梟首示眾，防微杜漸，以正軍風(fēng)?！蹦邦伬事暤馈?p> 景燁定定地望著地上的人。
那老兵像是發(fā)了瘋，紅著眼睛：“放屁！我祖上是跟著元皇帝打下襄渠的，我是世襲的官位，你敢！”
景燁笑了：“從此至軍，將軍裁之，你說，我敢不敢？”
帳內(nèi)又是一片死寂。
景燁嗤笑一聲，一腳將地上人踢得翻滾一圈，趴倒在地，：“拖下去?！?p> 再看那老兵，不知是嚇的，還是磕的，竟背過氣去，一動不動了。兩旁立刻來了兩個黑甲士兵，將人架了出去。
我望著這一幕，心底好像鉆出一根涼絲絲的線，在我心頭攪啊攪，說不清是何等滋味。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燁。分明我知道，這個老兵是故意挑事，且此時正是兵權(quán)穩(wěn)固的重要階段，稍有不慎，就要大權(quán)旁落，不能服眾，釀成大禍，可我作為他的妻，親眼所見這樣的生殺場面，還是感到了一陣心悸——與心痛。
亂世如同洪水猛獸，強(qiáng)行把我們捏造成面目全非的樣子，逼著我們后退，又逼著我們前進(jìn)，我們隨波逐流，我們奮力掙扎，若非如此，我們便不能活。
我想起當(dāng)初在南篁聽到的，關(guān)于景燁的傳說，那時我壓根兒沒有把這兩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聯(lián)系起來，可如今卻能窺見一二了。
我該慶幸，當(dāng)景燁沒有看見當(dāng)初在南篁，那個工于心計，不擇手段的我。
洪水滔天，狼煙四起的盡頭，我們都是一類人，不認(rèn)命，向死而生，即使拼得粉身碎骨，也要向前去的，一類人。
景燁并沒有向我看，而是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指向沙盤：“楚睢毀盟約，斷歲幣。鄔葭先盜寶，后兵變。先祖之愿，父皇之意，天之所向！襄渠乃義兵，陛下乃仁君，襄渠仗大順，應(yīng)三靈，順天以討賊，并非同根同源的百姓，不可燒殺掠，行不義，如有違，殺無赦——”
景燁用長劍滑過沙盤，切碎了河流，斬斷了山脈，銳利的尖刃撕開塵土，宛若游龍：“諸位！百歲之前，四國一體，惜乎遇變，天下四分，十歲之后，萬象歸一，當(dāng)著紅袍，普天同慶。千歲之后，將名猶鐫，流芳百世，千古不朽！”
千，古，不，朽。四個字當(dāng)頭敲下，砸在每個人的心頭，那一刻，我感到一股酥麻從腳底疾速攀登過我的背脊，連靈魂都被這鏗鏘有力的字句砸出了火星。
身側(cè)的眾人似乎也被振奮，有個領(lǐng)頭的撲通跪倒在地，眼含熱淚：“吾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堂內(nèi)頓時嘩啦啦跪倒一片。
我聽見甲衣互相碰撞的聲音，衣料碰撞地面的聲音，心跳碰撞肋骨的聲音。我也單膝跪倒，虔誠道：“赴湯蹈火，萬死不辭?！?p> 愿我所愿，與你所愿，皆能成真。
愿自此以后，能夠還給這世界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赴湯蹈火。
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