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的妝很濃，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但在恐懼面前，成熟的偽裝不堪一擊，孩子的一面展露無遺。
她是被人拿水潑醒的，臉上的水可以擦凈，潑濕的衣服也可以換掉，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卻透露了情況。
此刻，簪花與閆寸隔著書案，一坐一跪。
她消瘦的肩膀微微顫抖，臉上還有被閣主抽出的指痕，她強忍著沒落淚，害怕哭會引得閣主不滿，那樣等下她還要吃苦頭。
一個受了欺負的姑娘，總能引起男人的惻隱之心，正襟危坐的閆寸卻沒有這種情感。
“所跪之人姓甚名誰，報來?！遍Z寸道。
“簪花……”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閆寸一眼，知道對方要問的不是自己的花名，改口道：“我姓杜，石樓縣人……好像是石樓縣吧?！?p> “好像？”
“我……不知道。”簪花低下頭，聲音也低低的。
閣主陪著笑臉，在旁補充道：“我把她買回來時還不足五歲，不怎么記事呢，牙人也沒說清楚來路，我把她養(yǎng)大，又經(jīng)師傅教習琴技、舞藝，可不容易……”
隋末唐初，饑民遍野，一貫錢都用不了，牙人就能買到一個機靈的女孩子，轉(zhuǎn)手賣入院閣，便是十數(shù)倍利潤。
戰(zhàn)亂導致人口買賣混亂無序，很多如簪花這樣的孩子，在買賣流通過程中，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兒。她們是長安這池渾水中的浮萍。
在閣主開始長篇大論的講述苦勞之前，閆寸擺手讓他打住。
“那么，杜姑娘，你仔細想想，劉員外死前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有反常？”
“只有一點。”簪花篤定道：“他吃過一粒藥丸?！?p> 顯然，這姑娘已在心中盤算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并發(fā)現(xiàn)了反常。
“藥丸？”
“嗯，我們喝酒時，他偷偷吃的，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可房中只有我們二人，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這說法引起了閆寸的興趣，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問道：“藥丸是從哪兒拿出來的？”
“袖內(nèi)。他從袖內(nèi)摸出一個錦囊，紫色的，藥丸就裝在錦囊里，他以酒服下了藥丸。”
閆寸的確在盧員外袖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紫色錦囊。錦囊內(nèi)層有藥丸化開留下的痕跡。
天實在太熱，這樣隨身攜帶藥丸，很容易化開。
“既然是背著你吃的，為何你看得如此清楚？”
“喝酒時我便注意到了，他的手總在袖內(nèi)摸來摸去，我以為……以為是送我的禮物——姐姐們總能收到恩客的禮物，一根銀釵，或者一個玉鐲……之類的吧。
今日是我的梳攏夜，姐姐們說，恩客會帶禮物來的……”
如此說來，簪花的確有理由格外關(guān)注劉員外掏出的每樣東西。
“明白了?！遍Z寸道，“除此以外呢？劉員外可對你說過什么？”
“不過是些……葷話，沒什么特別的?！?p> 簪花微微抬眼，瞄向閆寸，想探探年輕公差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對上了一雙冷淡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一下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不受控制地，簪花避開了目光。
“你若知情不報，故意隱瞞，將來治罪莫怪本官沒提醒?！遍Z寸道。
簪花縮了下脖子，終于道：“我只是……想起一件舊事?！?p> “何事？”
“幾日前，劉員外帶我去宣平坊踏青，據(jù)說那里綠柳成蔭，是消暑的好去處。
待我們到了宣平坊，剛下馬車，有一匹不知哪兒來的驚馬，拖著一輛馬車，向我們沖了過來。
當時萬分兇險，若不是劉員外拽著我撲向一旁，我定要被那驚馬撞死、踩死。
我趕忙謝劉員外的救命之恩，卻發(fā)現(xiàn)他臉色很不好。他看著遠去的驚馬，喃喃道了一句’沖我來的’?！?p> “沖他去的？”
“是，就好像……他知道有人要害他……所以啊，今夜會不會是想害他的人得手了？”
“那沖撞你們的馬車上可有人？”
“有一名車夫?！濒⒒ǖ溃骸罢蛴熊嚪?，我才相信了劉員外的話，驚馬向人沖撞，那車夫卻連避讓都不喊一聲，可見是故意為之。”
簪花說得頭頭是道，閆寸卻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感興趣。他無法確定，簪花所言是真的，還是環(huán)彩閣想要撇清干系，臨時想出的托詞。
謊話總有破綻，閆寸不疾不徐地繼續(xù)追問道：“那車夫長什么樣子，你可記得？”
“只匆匆看到一眼，記不得了。”簪花道，“當時我曾提出上報巡街武侯，被劉員外制止了，他好像……不知在害怕什么?！?p> 閆寸的左手捻著右手食指上的皮質(zhì)指環(huán)，“是誰要害他，劉員外可曾說過？”
簪花搖頭，“他似乎不喜提起此事，我擔心他的安危，之后也問過兩次，但……都被他岔開了?！?p> “說說劉員外死的時候吧，”閆寸道：“當時房間內(nèi)只有你們二人?！?p> 簪花又是搖頭，“我其實……”
她想說“不知道”“不清楚”，又覺得這樣的回答未免牽強，便解釋道：“劉員外飲了些酒，說頭昏，我便將他扶到榻上，然后，我就……我今晚戴了最貴的首飾，穿了最貴的衣裙，不想將它們弄壞了，就暫時告了退，在銅鏡前摘了頭釵、首飾，又到衣架前，將外衫掛起，脫了襦裙。
待我侍弄完衣服，轉(zhuǎn)到塌前一看——我以為劉員外睡著了，可細看之下，他胸前竟一點起伏都沒有。
我感到不妥，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沒有！可嚇死人了！我什么也顧不得了，只想離開那房間……”
之后的事，就如閆寸看到的。他又詢問了幾處細節(jié)，簪花卻無法提供更多信息了。
審問還算順利，因此沒有持續(xù)太久。
閆寸一邊審訊，一邊記錄兩人的對話，待審訊結(jié)束，他將記錄給簪花看過，簪花確定與自己的描述一致，便簽字畫押。
走完了一套程序，閆寸放這可憐的姑娘去休息。
閣主適時建議道：“快四更了，閆縣尉乏了吧？小閣已備好房間，還煮了茶，不如您稍事休息?！?p> “也好?！遍Z寸隨閣主進了一間雅致的屋子。
這屋子一看就比簪花的閨房高檔許多，倒不是裝飾有多浮華，反而更加樸素，墻上的字畫清麗不俗，書架上滿是籍卷，一張寬大的案桌，其上筆墨紙硯齊全。
除此以外還有樂器古琴。這些東西本就是極好的裝飾，因此屋內(nèi)并無多余點綴。
若不是梳妝臺上有女兒家的脂粉，進屋之人甚至會以為，此間主人定是位翩翩公子。
住在這里的姑娘不簡單。閆寸在心中給出了評價。
閣主多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人，見閆寸緊繃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知道這位兇名在外的縣尉對自己的安排滿意，臉上立即堆出笑容。
“那您歇著，過會兒我叫人點上安神香……”
閆寸打斷道：“不必，你留下，我有事問你。”
形骸
要是覺得還行，收藏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