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氛圍很奇怪,爸爸媽媽連著幾天沒有互相說話了。
雖然不說話,二人倒也有一種別樣的默契。
吃飯時,媽媽大喊一聲“楊某某帆兒吃飯了”,楊某某和帆兒忙著爭搶在路邊撿到的小石子、不搭理媽媽,倒是爸爸默不作聲進(jìn)廚房,把飯菜端到桌上。
吃完飯,媽媽瞟一眼桌上的碗筷,身體微微后仰、閉上眼小憩,楊某某和妹妹撥弄掉落的米粒、往對方臉上貼,爸爸不聲不響收拾桌子,走進(jìn)廚房。
這幾天,楊某某和妹妹既沒有挨罵更沒有挨打,她們都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了。有時候她們故意說些過分的話,爸媽也沒什么反應(yīng)。爸爸不會語重心長講道理,媽媽也不會唾沫星子滿天飛、外加棍棒伺候。
太無聊了。楊某某擰開電視機(jī)。依然是橫著的黑白條紋和不時跳躍的無數(shù)個白點(diǎn)。無所謂,總比爸媽的冷臉好看。
妹妹也跑過來。兩姐妹腦袋湊在一塊兒,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電視。
媽媽說話了,“一臺破電視,有什么可看?”
楊某某正看得入神,無意識說了句,“這些白色小點(diǎn)挺有意思的,像媽媽臉上的麻子。”話說出口,想捂嘴已經(jīng)來不及。
媽媽走到楊某某身前,大手舉起。
完了,終于要挨打了嗎?楊某某認(rèn)命地縮著脖子。
媽媽的手拍了拍楊某某的腦袋,皮笑肉不笑,“沒關(guān)系,童言無忌。想看電視?去同學(xué)家轉(zhuǎn)轉(zhuǎn),你們班好多同學(xué)家里都買新電視了。”
真的嗎?楊某某又驚又喜。媽媽從來都不準(zhǔn)她去同學(xué)家蹭電視。媽媽說,去別人家看,擺明了自己家沒有,太丟臉了。
怎么今天這么好?楊某某起身,拽著妹妹往外跑。這種好事,得帶上妹妹一塊兒。
楊某某覺得自己很有姐姐的風(fēng)范。另外,她心里有個小九九,萬一媽媽反悔了,說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啊”之類的話,帆妹崽能陪著她一起遭殃。何樂而不為?
楊某某和妹妹剛跑到門口,被爸爸?jǐn)r截了。
爸爸冷著臉,“人窮不能志短。不準(zhǔn)去?!?p> 嗚呼,楊某某哪管什么志短志長?她已經(jīng)連著幾天沒看電視了。
“哼,說得倒好聽,志氣能當(dāng)飯吃?能買新電視?”媽媽盯著爸爸。
爸爸沒看媽媽,兩只大手仍然呈攔截姿勢,“人活一口氣?!?p> “哎喲,楊老師就是有骨氣呢。”媽媽怪腔怪調(diào),“你怎么不看看兩個孩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別人家的孩子好吃好穿好玩兒,自己家的孩子呢?像兩個小乞丐!”
這就過分了啊媽媽!楊某某沖媽媽喊,“你才像乞丐!你全家都像乞丐!”小孩罵人都這樣,拖家?guī)Э诘亓R。
媽媽的臉?biāo)查g垮了下來,“我們家確實(shí),都像乞丐。”
楊某某看媽媽那副尊容,有點(diǎn)后悔自己剛剛說那樣的話。
爸爸表情有點(diǎn)松動,他張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
但是,爸爸還沒來得及說或者還沒醞釀好說什么,媽媽又開口了,“怪誰呢?只能怪某人工資太低了!所以人們都說臭老九呢!”
哐當(dāng)!爸爸再一次摔門而出。
楊某某朝媽媽喊了句“媽媽你好過分!爸爸明明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她打開門,快速跑向爸爸。
楊某某跟在爸爸身后,不時仰頭看看爸爸的后背。
爸爸微微弓著身,好像被什么重?fù)?dān)壓彎了腰。平時的他不是這樣的。在外面,爸爸總是挺直脊背,臉上掛著自信的微笑。遇到認(rèn)識的人跟他打招呼“楊老師,散步呢”,他微微欠身、臉上帶一種知識人的氣質(zhì),“是的,你也散步呢”。
他工作敬業(yè),對孩子既嚴(yán)厲又富有耐心,既重視學(xué)生的成績又培養(yǎng)他們的愛好特長。班上孩子無論成績還是藝體都很出眾。人們敬佩他信賴他,爭著把孩子送到爸爸班上,希望孩子能得到楊老師的教育。
別的班上課時,稀稀拉拉的學(xué)生,老師說話能產(chǎn)生回聲。爸爸的班呢,教室里桌椅擺放得密密麻麻,連學(xué)生進(jìn)出的空隙都沒有。坐在里面的學(xué)生,通常身手敏捷,這樣,想上廁所時才能快速翻爬出來、不至于尿褲子!
“爸爸……”楊某某望著爸爸的后背,怯生生喊到。爸爸這個樣子,好可憐。
爸爸停下腳步,就近找了塊石頭坐下。
楊某某也走過去坐下,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做出很乖巧的樣子。
“楊兒,想不想聽故事?”爸爸拍拍楊某某的腦袋。
“要聽!”楊某某雙眼放光。正好作為沒電視看的補(bǔ)償。
爸爸的故事很簡短。
一個大山里的孩子,從小就有顆想走出大山的心。他知道,只有讀書能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
但是家里窮啊,家人雖然支持他,但是沒有足夠的錢供他上學(xué)。于是他編竹簍打草席賣錢,替別人割麥子收稻谷得報酬,總之,他想盡一切辦法攢錢,就為了能讀書。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支持,他一直有書念。
他如愿以償參加了考試。但是,天不如人愿,他落榜了。
人定勝天什么的是騙人的吧。他決定放棄了。他放下書本、扛著鋤頭到地里刨土。熊熊烈日炙烤他的身體,他不覺得熱,只是胸口燒得難受。
他的父親,嘴里叼著旱煙袋、手中端著搪瓷盅,朝他走來了。
他不敢抬頭看父親,鋤頭揮得更狠了。汗水浸濕了他的衣服、模糊了他的雙眼。
“莊稼也會遇著顆粒不收的時候。明年又考?!备赣H把搪瓷盅遞給他,轉(zhuǎn)身走了。
一滴滴液體掉入搪瓷盅,和里面的白糖水混合在一起。他仰頭咕咚吞下,有點(diǎn)咸,更有點(diǎn)甜。
第二年,他考上了。
爸爸的故事講完了。他的臉上帶著復(fù)雜的神色。
楊某某說,“爸爸,你真了不起!”
爸爸嘆息,“可是你媽媽不這么認(rèn)為。也怪爸爸,爸爸的工資,確實(shí)有點(diǎn)低?!?p> 楊某某握著爸爸的大手,很認(rèn)真地說,“不怪爸爸。全怪媽媽,媽媽太雞婆了,臉又大話又多?!?p> 爸爸的眼鏡險些跌落,他扶了扶眼鏡,說,“楊兒,不能這樣說媽媽。”
楊某某吐了吐舌頭。爸爸果然是“耙耳朵”……
這時,同為“耙耳朵”的李老師小跑過來,氣喘吁吁沖爸爸喊,“你怎么還在這里?大家都去了!”
“去哪里?做什么?”爸爸疑惑。
“你不知道嗎?漲工資了!大家都去看自己的工資了!”
兩個“耙耳朵”一起狂奔,后面跟個小尾巴。
晚上,桌上比平時多了一個菜。媽媽擺好碗筷,招呼楊某某和妹妹吃飯,順便,也喊了爸爸。
一家四口吃飯,有點(diǎn)沉默。楊某某幾次想開口,都被爸爸用眼神制止了。
最先開口的是媽媽,她放下碗筷,眼睛盯著桌面,“我今天,說得太過分了。我不該說你臭老九,更不該動不動就說你工資低?!?p> 楊某某忍不住了,嘴里的米飯噴出,“爸爸工資不低,爸爸漲工資了!”
這個大嘴巴。爸爸頗有些無奈,在媽媽期待的目光中點(diǎn)點(diǎn)頭。
“過一陣,咱家也換臺電視吧?!卑职终f。
媽媽起身,走到電視機(jī)旁,擰開。
電視又能看了。楊某某和妹妹直呼“萬歲”!
“今天我找人來修了。你說的,知足常樂?!眿寢屛⑿?。
爸爸會心地笑。
兩個孩子也跟著笑。不用再看媽媽的麻子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