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世間也許每穿越一百年,就會有消亡和變更。
沒有人會再記得這一百年里,人們?nèi)绾卧诩毼⒌膲m沙之中摸索他們的幸福。他們的付出和卑微,沉默和經(jīng)歷,失望與掙扎都將埋在時間的年輪里,歸塵歸土,如沙土般寂靜。
而很多時候,我想這樣的輪回甚至都不用一百年那么久,也許只是十年、一年甚至只是一個冬天,你便再也記不起那之前的日子了。
與懷希分手之后,2018年的春天已經(jīng)悄然漸至。
錢塘江邊的櫻花和桃花由于長時間的綻放,人們已經(jīng)對它們失去了一些興致。夏天遠還沒來,但大家都套上了短褲和T恤,各色的裙擺也在西湖邊的廊坊上搖曳身姿。所有尚沒有來的風(fēng)景都比舊物要來的有吸引力。
我又在江邊租下了一所小公寓,可即使是這樣,在茫茫的杭州城里,我還是容易察覺到自己的無所歸依。
有時候望著夜里西湖水下黑黝黝的影子,錢塘江那頭淋漓的燈景,我便覺得自己像一頭鬼,一頭游走在這個城市、而城市卻對我的存在恍若未覺的鬼。
每周的周末我還是會回烏村,買一些菜,父親負責(zé)做,我負責(zé)輔助一些雜活。
這樣的家常給了我感情受挫后的一些支撐,像是一節(jié)電池,支撐起我生活的動能。
懷希的事讓我難過,也有過一些憤恨,但縱使這樣,這期間和父親之間的親近,在某種程度上也算填補了我情感上的缺漏。
我什么都沒說,就像父親當(dāng)年什么都不同我說一樣,我沒有告訴他與懷希有關(guān)的事情,同樣也隱瞞了我已經(jīng)離職這件事。。
這樣的心理,出奇的詭異。我不想讓自己的事,被明眼擺到任何人的飯桌上來談。無論是父親,或者是別人,給他們誰議論我都受不了。
愛情工作之類的,我如今自己都不看重它們,我也不希望有任何人看重它們,于這個世界來說,這段時間的我最好自己是透明的,因為這樣,便不會再擁有什么。沒有擁有,就不會有失去。
然而2018年的春天,并不僅僅只我一人沉悶。晚風(fēng)過后的運河邊,我,芭蕉,和豆紅,時隔四年之后,又一次平和地坐下來,帶著一些事過境遷云淡風(fēng)輕的意味,我們一起在了學(xué)校附近的餐廳吃了晚飯。
那個晚上,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芭蕉和豆紅的臉上,竟然擁有同樣的愁云。
她們各自撥著玻璃茶杯,安靜地坐著,相對無語。她們同時消瘦得,仿佛失去了各自身體里一些重要的東西,命運同時對她們做了什么,不同的形式,確是相同的份量。
于是,你這樣看去的時候,她們都同四年前不一樣了。
一個脫去了絲襪和廉價香水,暖春里依舊裹著厚厚的圍巾,踩著平底但高價的運動鞋。
另一個,大紅的丹蔻甲也不見了,白米粒爬到臉上來,眼角細細密密的一排暗斑,肚子上松散著一層肉,不厚,但明眼可見。
忽然,那一瞬間,我意識到這里頭唯一不變的是我了。我還是那樣怯怯懦懦,安安靜靜,生活還是那樣沒有重心,穿著打扮,體型身材,都還如同四年前差不多。
工作呢?還是四年前那一份,這四年來都沒變過。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但我還是如同四年前一樣,對自己接下來的規(guī)劃安排毫無準備。
“咦?這里可以聞見運河邊的桃花香呢?!蔽掖蚱瞥聊愕亻_口。
豆紅抬頭給了我一個淡淡的笑。
芭蕉連笑都沒有,只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我默了默,心想這不是個好開端,可讓她們共同具有興趣的話題就那么幾個,想了想,我還是開口了。
“我辭職了?!蔽艺f。
她們果然都抬起頭。
“為什么?”幾乎是同時問的。
我想起四年前畢業(yè)前夕我們也是這樣坐著說著關(guān)于工作和就職的話題,生活總是無盡地在重復(fù),四年后,我們難得坐下在說的,竟然還是同件事。
“為什么呢?”豆紅又問了一遍。
“就不想做了?!蔽艺f。
“下家找好了?”芭蕉問。
“沒有?!?p> “哦。那趕緊找吧,你應(yīng)該不難。”芭蕉干笑了幾聲,“不像我,被人做了人事記錄,以后同行都難進了。”
我和豆紅互相看了看,誰都沒說話。
“如果手頭上有錢的話,也不急于一時?!痹S久以后豆紅說。
芭蕉兀自沉默。
芭蕉后來究竟有沒有拿到那一百萬,我和豆紅都不知道,我們誰也都沒有問。朋友間再親密,也無法直戳戳地戳進他人的心底。有些東西是禁忌,是黑暗深淵,是再親近的關(guān)系都不能觸碰的。每個人藏在心底無法啟齒的秘密或欲望,同他的靈魂是綁在一起的,別人不能碰,一旦碰了,就要對它負起責(zé)任。而我們誰,都無法也無意去負責(zé)別人的人生。
“我最近在上課?!倍辜t突然說。
我張大了嘴巴,這倒是稀奇。
“是美甲美睫的課。”豆紅笑笑說,“想著學(xué)完后開個美甲美睫的店?!?p> 這下芭蕉也移過來了目光。
“你自己給人做?”她問。
“嗯?!倍辜t摳著指甲頭就低下去。見我們不說話,她又冷不丁抬頭給了我們一個臨時的笑。
空氣中頓然涌現(xiàn)出一種無言的悲哀,各自經(jīng)歷過一些事件的我們此刻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暗自品嘗這份寂靜里的凄涼。做女人,誰容易?都是不同的女人,卻是相同的不易。
被伺候了二十八年人生的豆紅,馬上就要去伺候別人的指甲,并收起孤傲的性格,打算在這樣的余生中度過她剩下的人生。
想到這我們都心酸難耐,面上更是無言以對。
一時間,桌面上寂靜無聲。
“依你的品味,你肯定行?!痹S久后,芭蕉說。
豆紅抬起目光愣了愣。
這么多年,芭蕉從沒說過豆紅行,她一向只認為自己行。但在經(jīng)歷了偌大一次不行之后,她發(fā)現(xiàn)行是一件困難的事。
于是,夜路中相逢般的,她給了豆紅一點理解性的鼓勵,同時還有來自女性密友的一點支持。相識八年來的這個春天,芭蕉和豆紅,第一次眼神里真真正正產(chǎn)生了某種交匯。
江河,沒有經(jīng)歷過感情的女人是殘疾的,女人啊,只有在經(jīng)歷了某一份厲害的感情之后,才會產(chǎn)生一點對他人對自己深刻的認知。原諒了,寬容了,理解了,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懷希這個人的影子穿插到我們這場飯局中來。
他開始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劃過,從我們一起去湖邊吃燒烤,到他與宣吟有說有笑去出差,最后是那個夜色里他痛徹心扉地抱住我說分手……
我想原來我也并不是什么都沒變,我是同她們一樣經(jīng)歷了磨難的。
這四年誰都沒有白過,光陰從不虧待誰。悠悠的晚風(fēng)中,空氣里劃過一絲杏仁味,苦的,使我有一點癮頭,澀的?又有一點留戀。我想我們都嘗到了成長的滋味——
那是與以往全然不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