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夜的最后,陪在水月身邊的不是名叫蕭晴的少女,而是叛出幫會被弦五追殺的喬霜。
喬霜挽著水月的手臂一路走回客棧,雖然她和水月還沒有親近到可以隨便做出這樣的動作,但喬霜害怕,害怕自己一放手水月就會遠離,之后就再也尋不回來。
她偷偷看了一眼水月,但水月的表情太過平靜,平靜到可以說是滴水不漏的程度,喬霜沒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蕭,蕭少俠,我和爹爹要去往長安城,那里還有我們家的一些產(chǎn)業(yè),蕭少俠若是不嫌棄……”
水月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沒關(guān)系,你如果決定了再告訴我就好了?!眴趟浪麓丝虄?nèi)心混亂繁雜,便也不緊逼。
“……”水月看著喬霜,沉默地低了一下頭算是道謝。
當二人回到客棧時,在門口的不是驅(qū)著馬車等待的喬老爹,而是一名兇悍的男人。
那男人臉上有一道傷疤,那傷疤從左額一路劃到右耳根,他的整個右眼也因此被毀掉。
男人名叫吳鬼,與多串弦五、泉子和喬霜同為常駐在弦五宅邸的,過去受到風心意點名的親信。
此人與水月也有幾面之緣,但他并沒有因為水月和弦五之間的交情就給過水月什么好臉色,水月去問弦五的時候也不過是被勸說不要去招惹這個人就是了。
對于吳鬼的身世,喬霜因為長年跟隨在風心意身側(cè)所以能多了解一些:他曾是北地某處富商的護衛(wèi),后來那富商做起了拐賣人口的勾當——把行走在外的女子抓住之后經(jīng)多方輾轉(zhuǎn)再賣去青樓,就是這樣的行徑。
這本不干幫會和那風心意什么事,畢竟幫會的活動就游走在黑白的邊緣,甚至時常都要跨過那條線,即便視而不見也會有官家的人去處理的。
但把目光盯到泉子身上就是他們的不對了。
雖然憑借那富商手下的水平并不能把泉子怎么樣,泉子本人也不甚介意,可是這件事被風心意知道了。
后來當官府的人到場時,抓住的只有滿院的尸體。那富商被割開了氣管卻又沒有立刻便死,就那樣半死不活地被抓回了監(jiān)牢。
吳鬼就是在那里被風心意一劍劃瞎了右眼。瞎掉了一只眼睛卻反倒看清風心意的為人,他立下誓約,加入了幫會。
弦五和泉子最初加入幫會的時候只是因為無處安身,吳鬼則是完全出于對風心意的仰慕才加入的。
從這一點來看,對風心意留下的那件物事執(zhí)念之深,他自認甚至超過多串弦五。
吳鬼注意到了水月二人,他把腰間的佩劍拔出,直接便迎了上去。
喬霜知道這次是兇多吉少了,她自知無法跑掉,于是打算走上前去和吳鬼硬拼幾招,但步子還沒邁出就被水月伸手攔住:
“喬霜,你從幫會偷走的倒底是什么東西?”
“我還以為你太過悲痛不會講話了呢……是一本秘籍,風幫主親手寫的記載了許多邪門招式的秘籍?!?p> “那秘籍有這樣重要嗎?這吳鬼和弦五不一樣,再逞強不交出去可是會被殺的?!?p> “抱歉蕭少俠,其實這是幫主消失前對我的托付,這比喬霜的命都重要,”喬霜把水月的手臂按下,“抱歉之前騙你了,但就是沒了性命我也不會把它還給幫會的。”
“我知道了。”
水月放下攔在喬霜面前的手臂,喬霜剛往前走了一步就聽到身后清冽的拔劍聲。
“之后讓我搭上去長安的車吧?!彼屡牧艘幌聠趟募绨?,走到喬霜身前。
所以他并沒有看到身后的喬霜露出了一絲微笑。
就在水月將要走到吳鬼面前時,他身后的喬霜湊到他耳邊快速地講了些什么。水月聽完以后向她點點頭,接著走上前去和吳鬼對峙:
“吳鬼,你怎么會在這里?”
“蕭水月你別管閑事,這喬霜偷走了……”
“我知道,但是你怎么會在這里?”水月把自己的問題又重復了一遍。
吳鬼眉頭緊皺,不知道水月倒底在問什么。
“如今城內(nèi)混亂不堪,就連幫會也卷入了這場動亂,弦五為了肅清幫會內(nèi)的叛亂都在不停奔波,”水月往前邁上一步,“就連幫會能否存續(xù)都不知曉的如今為了風幫主該去守護的是什么東西還不清楚嗎?那你怎么會在這里?”
喬霜沒想到這蕭水月不僅沒有悲痛得失了神智,反倒是思路竟然清晰了起來,經(jīng)他這么一罵吳鬼的眉皺得更深了,腳下的步法也變得緩慢,顯然是有些動搖。
因為水月提及了風心意,一時之間吳鬼就沒有意識到不管怎么說都是偷了東西的喬霜明顯理虧,反倒是覺得自己沒有去守護幫會而是還在追回秘籍確實是對不起風幫主,這蕭水月說得好有道理。
但水月可不是過來和他講道理的。
就是這么一個遲疑,水月的純陽劍已經(jīng)刺到。
吳鬼沒想到前一秒還在大義凜然和自己講什么“該守護之物”的人下一秒就二話不說搞起了突襲,他自己的身法本就緩慢,于是一邊運起內(nèi)力一邊施展劍法護身。
吳鬼出身普通,又沒有福緣,既沒什么機會接觸上乘的武功,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潛心練功,因此即便是修煉半生也不過練成了兩種武功而已,其一就是這全是守招的烏龜劍法,即便是風心意在初見這劍法的時候也沒能立刻以劍招攻破。
但水月本就沒打算在招式上取勝:全力刺出的純陽劍,擁有這樣得天獨厚的內(nèi)力修為,他不打算像風心意一樣一定要和對手比拼劍招。
即便是生打硬撞,被說是全靠出身名門帶來的優(yōu)異內(nèi)功而沒有什么自己的努力,他也要在這一劍上就定下勝負。
畢竟這樣的純陽劍,對吳鬼刺出這一劍之后,他也不過是能再用出兩劍而已。
如果內(nèi)力真的用盡了會發(fā)生什么他自己完全無法臆測,也許這一身的內(nèi)力就再也無法復原了吧。
所以自己仍能動用的內(nèi)力其實只有一劍,而如今這招失手的話就不會再有一劍能夠取勝的機會了。
除非有真正重要的人值得他用盡最后一絲內(nèi)力使出第三下純陽劍——
那樣的人已經(jīng)失去了。
面對這樣不講道理的打法,吳鬼用盡半生所練的劍法也無從施展,不過是讓水月這一劍的力道有所減緩而已,那長劍依舊刺向了吳鬼的小腹。
但劍尖只是刺進了半寸不到,接著就一點都刺不進去了。
吳鬼所修煉的兩種武功,其二便是這“遍布龜甲法”。這只是相當平凡的外門功法,施放后便無法運起輕功,效果也不過是讓身體表面變硬而已,對于對手打來的內(nèi)力則毫無效果。這一功法不僅和北國的不死功無法相比,就連各大門派內(nèi)部的護身心法都比不上。
只是讓身體表面部分變硬這樣的功法對于利刃卻是效果顯著——尤其是被吳鬼修煉到了這種程度,水月受了阻擋并非全力刺來的一劍能穿過他的皮膚已是勉強。
水月的劍本應(yīng)刺穿他的身體,如今卻突然停止,吳鬼打算趁他的劍力竭的時候反擊。
只是水月的劍勢并未竭盡!
方才喬霜講給他的話是“要小心吳鬼有一門能擋利刃護身的武功”。
“本想就這樣勢如破竹管他什么護身武功直接一劍解決的,可多虧了喬霜的忠告?!彼滦牡馈?p> 若是平日里這樣的情況水月只要強行灌注內(nèi)力便可以有效地解決,所以他便從未像今日這樣——
他將內(nèi)力緩緩送至劍上,剛好保持著令劍勢不至于衰竭,之后他將劍鋒偏轉(zhuǎn),順著吳鬼皮膚的表面劃了出去,劍尖劃開了吳鬼的上衣留下了一條很淺的血痕。
這一招遠出吳鬼的預料:全力刺出的劍之后還有后招,這不就像是……
像是心癡的純陽劍意一樣嗎?
想到這里吳鬼大驚,水月的劍果然又沒有遲滯,而是立刻便揮向自己。他用盡全力去擋這一劍。
卻不想水月的劍上毫無力道,他的劍砍向吳鬼卻立刻被擋飛出去。
吳鬼本是以為水月領(lǐng)會了心癡的劍術(shù)而緊張至極,見水月的劍這么容易便脫手只道他終究是年輕,還無法控制那樣神妙的劍招,這樣心神便有了一絲的松懈。
但失去劍之后水月的動作也毫無遲滯,甚至說是更加流暢,他原地轉(zhuǎn)身出掌,一掌便切到了吳鬼脖頸的動脈!
這一招的動作怪異至極,可以說是太過迅速,但這世上又沒有這樣出掌的道理——在這么近的距離面對面明顯是直接出掌比較迅速,哪個瘋子會浮夸地轉(zhuǎn)上一圈出掌,那不是站在那被人打嗎?
但水月就是這樣做了,而且還直接命中了吳鬼。吳鬼被他這掌一切突然就感到眼前發(fā)黑,險些便昏了過去。
這里面的道理水月也講不明白,他只是拼命省著內(nèi)力而一絲一毫卻又源源不斷地運用,劍脫手之后這一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打出來了。
平日里他也有內(nèi)力快要用盡的時刻,但無論何時內(nèi)力用掉了遲早都會恢復回來,對方也只是師兄或者師父,卻從未有像今日這樣內(nèi)力一邊使用一邊消失而對手隨時都可能取自己性命的情況。
水月也知道自己在這樣急迫的情況下誤打誤撞了解到了心癡劍意的片鱗,只是此時有所領(lǐng)悟?qū)嵲谑橇钏吲d不起來——剛剛那一掌切下去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內(nèi)力只剩下最后一絲了。
一劍的內(nèi)力。
這樣即便是徹底領(lǐng)悟了純陽劍意又拿什么去施展呢?
水月先將這些拋諸腦后,他拔出隨身的匕首,趁著吳鬼接近昏厥的功夫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嚨。
從小的時候,蕭晴就常跟他說只要有俠客的地方隨身藏一兩把匕首什么的總不會吃虧,雖然她也因為成天玩匕首沒少讓蕭先林操心,但水月此刻卻是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些胡言亂語中有著某種道理。
或者說經(jīng)驗?
“即便是將要遠離了,我還是這樣時常受到你的庇護呢?!彼驴嘈Γ谛睦锍爸S著自己。
吳鬼怎么也沒想到今日會被這小鬼制住,他仰著下巴,看向不遠處的喬霜,接著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鼻息。
他松開手,任劍掉到地上。
水月盯著他的眼睛,把匕首稍稍移開,向后退開半步。
就在他將要決定把匕首收起來的時候,吳鬼一直垂著的手突然作拳打向水月的腹部!
那吳鬼終究還是不能接受自己就這樣被一個小輩逼迫最后放了一條生路的結(jié)果,他自知此時一拳打過去水月還以一掌的話比內(nèi)力自己毫無勝算,但他寧愿被水月打傷也不想就這樣被放走。
至于等水月后退再撿起劍重新進攻這種行為他是不會做的。
但水月這時哪里想得到這么多?他只道是吳鬼依舊沒有死心,而自己又沒有去迎這一拳的內(nèi)力可用。
他把匕首劃向吳鬼的喉嚨。
從遠處飛來兩塊碎木片,一塊打飛了水月手中的匕首;另一塊直接打穿了吳鬼的手臂,像是刀刃一樣留在了他的手臂上。
吳鬼沒有發(fā)出叫聲,而是向后跳開,蹲下的同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那也就是他吃痛了的意思。
水月則是身子一歪,身體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住。
二人一同望向木片飛來的方向,那里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相當高大的男人。
黑夜當中水月看不清他具體的樣子,只知道那人的身高足有兩米,身材也相當壯碩。
在水月見過的人當中,心癡已經(jīng)可以說得上高大,只是肌肉結(jié)實卻不夸張;蕭三身高和心癡差不多肌肉卻更多一些更有一副猛男的樣子;蕭晴所見過的菠蘿諾夫則是和蕭三差不多一樣的猛男模樣,只是稍矮了一些。
但他們好像都能被這男人裝下去的樣子。
“失禮了,前輩是?”水月知道此刻絕對無法與此人為敵,于是恭敬地問到。
“路過的一介旅人而已,二位只是信念不同,既是相識,又無殺意,不要真的生死相斗?!?p> 男人的聲音平靜,但跨過那么遠的距離水月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這樣水月便了解到男人不僅是內(nèi)功精湛,頭腦更是迅速——如果他不是信口亂說的話,那么這個人光憑借剛剛自己和吳鬼的只言片語就大致理清了情況并出手阻攔。
“多謝。”水月抱拳向男人行禮,保持了那個姿勢一段時間后不見男人有什么動作也沒再聽到他說話,于是便直起身,沖著身旁不遠處的喬霜點點頭。
二人走進客棧,找出了躲起來的喬老爹。喬老爹趕著馬車,喬霜坐在車廂內(nèi),水月也不和他們客氣,直接跟在喬霜身后就進了車廂。
于是他終于開始了離開嘉木寺的行程,離去時正是雪夜。
男人在目送他們離去后走到了吳鬼面前,這時吳鬼才看清他的面貌。
雖然吳鬼平時不負責太復雜的情報工作,但平日里風心意在和他們閑談的時候談?wù)撈鸨容^棘手的人時曾經(jīng)提起過這樣一個人:
“我窮究劍術(shù),于內(nèi)力上并沒有多么深厚的造詣,因此在和心癡大師這樣無論劍術(shù)還是內(nèi)功皆通至神妙之人比試時雖然初時不落下風,終究是沒有能夠取勝的辦法。但我曾經(jīng)遇到的一個人則更是恐怖:那人身材高大異常,而且似乎沒有一點招式,只有一身剛猛霸道的內(nèi)功,我那淺薄的內(nèi)力在他面前就和沒有一樣。就好像沒有內(nèi)力的人單憑劍鋒終究是劈不開巖石,我在他面前感受到了這樣的無力,他的名字也是如此,所以我很有印象?!?p> “石磐,”那人朝著吳鬼隨便一拱手并自報姓名,語氣上也毫不客氣,“你都接受了自己的失敗卻不能接受那少年的好意,非要逼得他把你打傷甚至打死嗎?”
吳鬼被他一語道破,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罷了,我就真的是路過而已,”石磐望了一眼嘉木寺的方向,“雖然風心意離去后幫會就等于是消失了,但看來如今又因為不知道哪位高人重聚了起來?!?p> 吳鬼此時還不知道蕭晴繼任幫主的事情,于是便只能繼續(xù)保持沉默。
“幫我向你們的新幫主帶聲好,就說長安凌煙閣的石磐隨時歡迎他前來。無法在凌煙閣招待好風幫主的遺憾倒是希望能在這任幫主身上填補上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