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之將死

　　今夜，桑府已經(jīng)亂做一團(tuán)。三朝元老桑宏辰即將迎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此時，一個穿著斗笠的蒙面人，一身明黃華服，站在桑府的門口。他的隨從正急匆匆扣著門。

　　門房一臉怒容的探出頭，隨從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塊金牌。

　　那門房在桑府當(dāng)了一輩子的差，是一個極有見識之人。他趕忙大開了府門，隨后自己恭恭敬敬跪在一旁。

　　蒙面人疾步從他身邊走過，嘴里說著話，腳步卻不停：“桑大人可好？”

　　門房聲音顫抖地回道：“只……只在旦夕之間?！?p>　　蒙面人驀然停步，門房只聽一聲沉重的嘆息，再抬頭，已不見來者蹤影。

　　桑宏辰的臥房，哭聲一片。他一生為官清正，為人也是當(dāng)世儒家的楷模。他的發(fā)妻在他六十歲那年先他而去，他一生沒有納妾，沒有續(xù)弦。

　　他唯一的兒子桑遷十六歲便中了舉人，二十二歲中二甲第七名，進(jìn)翰林任正七品編修，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卻只任了個正五品學(xué)士。

　　桑宏辰一生無黨，唯有公心。他贊同何人，反對何人全以國家利害考量。因此，他支持的人不領(lǐng)他的情，他反對的人會對他懷恨在心。

　　他自己憑著理財之能，華國無人能出其右而使其在戶部的地位無可撼動。

　　他的仇敵將火都撒在了桑遷的身上。

　　桑遷被困在翰林院的文山書海中修修補(bǔ)補(bǔ)，雖有抱負(fù)，卻一生未得施展，就此做了他父親“剛正不阿”的犧牲。

　　如今一腔熱血早就冷了，看著床榻上正在彌留之際的父親，桑遷再沒有任何埋怨。他畢竟一生受儒家思想浸潤，此時他的內(nèi)心唯有驕傲。

　　他的父親真正做到了俯仰不愧天地，至于褒貶，自有春秋公斷。

　　門被大力推開，兩個精壯的侍從粗魯?shù)貙⒋睬氨娙烁粼趦蓚?cè)，蒙面人大步走到床前握住了桑宏辰冰冷的雙手。

　　桑遷怒喝：“何人在此撒野！來人！”

　　蒙面人揭開了面紗。

　　桑遷一愣，隨即跪地叩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失禮，臣萬死！”

　　天子突然駕到，桑府家眷也都驚慌失措，跪作一團(tuán)。

　　陳泰道：“你們先下去，朕要陪桑尚書走這最后一程?！?p>　　桑遷老淚縱橫，臨終有君王相伴，這是朝臣無上的光榮?？v使九泉之下，他父親也能含笑了。

　　眾人退去，房門緊閉，無能只剩下了陳泰和桑宏辰。

　　“陛下。您來了?！?p>　　陳泰的雙手握得更緊了些：“桑尚書，是朕，朕在這?！?p>　　桑宏辰用力地睜開了雙眼，他想再多看一眼這個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天子，可終究體力不支，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他緩緩道：“陛下，老臣無能，未能替您招募劉不知。劉豹守成有余，進(jìn)取不足。北境之局怕是無人可解了。”

　　陳泰憤然道：“朕的軍國大事竟要仰仗一個少年喜惡，滿朝武將食君之祿，卻如酒囊飯袋，無一人可用！”

　　“陛下勿要動氣。此乃時勢使然，天命使然，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但老臣相信，劉不知定能為陛下所用?！?p>　　陳泰慨然道：“既然山不向我而來，我便向山而去。”

　　桑宏辰虛弱地笑道：“陛下胸懷四海，寬宏大量，劉不知得賢主而侍，他是個有福之人。陛下，老臣算了一輩子的賬，自認(rèn)于國無誤。只要老臣認(rèn)為于國有益，縱使厚顏無恥如李墨之流，老臣也絕不吝惜羽翼，甘愿背負(fù)這同流合污的罵名?！?p>　　陳泰沉聲道：“桑卿家無需多言，你的一片丹心，朕都明白?！?p>　　桑宏辰大喘了一口氣，繼續(xù)道：“陛下，每有敵國犯境，主戰(zhàn)者未必忠，主和者未必奸。若戰(zhàn)之必敗，或贏一城一池卻失了全局，動搖社稷國本，陛下不可不察??！”

　　陳泰不甘地道：“朕已經(jīng)放下朝堂體面，去向南方的財主借銀子，銀餉一到，朝廷就有了平亂和守國兩面作戰(zhàn)的資本。他日劉不知若能掛帥北境，北境之局可期?！?p>　　桑宏辰道：“陛下……陛下，老臣時間不多了。您向南境的財閥借銀子，這是對的。老臣早在永豐二十年就上過折子，詳陳了朝廷每年根據(jù)歲入糧銀，保持一定比例的借銀用來經(jīng)營社稷，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有兩點陛下切記：一、務(wù)必堅守契約，以誠相待，切不可肆意妄奪，賴賬甚至殺人。只要國家有了信譽(yù)，不但財閥敢于借錢給國家，只要利息合理，平頭百姓也有心將錢拿出支援朝廷，若如此，則金銀流轉(zhuǎn)，源源不竭，縱使偶遇天災(zāi)旱澇，外敵入侵，朝廷也斷無銀錢之憂慮。”

　　桑宏辰面如金紙，陳泰忙從桌上拿水給他，卻被搖頭阻攔，只聽他語速加快道：“二、四境督撫如同四個藩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不削，則國本不固。四境之中最強(qiáng)悍的就是擁兵三十萬的北境，而北境軍向來只認(rèn)帥旗不認(rèn)天子令。老臣當(dāng)年之所以強(qiáng)烈反對撥銀助劉豹練虎豹兩營的十萬精騎，怕的就是他日若劉豹有心謀反，舉華國之力再無一支軍隊可以一戰(zhàn)。陛下坐擁四海，怎能將國運(yùn)全部寄托在一個人的忠心上。要知道謀國者，不可只謀一時，不謀一世啊。而人心一世，幾多變幻，又有誰知呢？”

　　陳泰道：“若依你之言，劉豹他日或有不臣之心，朕無可應(yīng)對。那劉不知若能領(lǐng)北境軍連戰(zhàn)連捷，成先人想成而不可成之事，聲震北境乃至整個華國，到時候擁兵自重，朕豈不是更難應(yīng)對？”

　　桑宏辰道：“因此，劉不知任的不是北境的督撫，而是陛下的將軍，這其中的微妙，臣不贅言，陛下定知。”

　　陳泰思索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他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桑宏辰所言的微妙之處?？粗@位行將就木的三朝老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心念國家，陳泰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輕聲道：“桑尚書，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跟朕說，朕都許你?！?p>　　桑宏辰用盡最后的力氣大聲道：“陛下！劉不知若不可為君所用，或無帶兵之才，陛下切不可再有一個銀錢投入北境。國與國之戰(zhàn)爭，只要拖得住，一定是國力強(qiáng)者勝！打仗便是打錢，舍了這殘敗的北境，退守長城，北夷的騎兵寸步不能再進(jìn)。陛下借此機(jī)會掃平其余三境，建立一支受您直接統(tǒng)帥的精銳之師，到時再收北境，甚至滅國北夷，指日可待！臣縱使九泉之下，也遙祝陛下一統(tǒng)天下，立萬世之基業(yè)！”

　　桑宏辰言畢，渾濁的雙目中滿是血絲，他的喉嚨動了動，卻再沒有什么聲音能發(fā)得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

　　閉上眼，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話：“愿少帥旗開得勝。”

　　桑宏辰死了。

　　陳泰坐在他身邊，感受著他手中緊握地雙手失去了最后的溫度。他沉默不語地看著這位到死都沒有為自己爭取一件賞賜的忠臣，內(nèi)心的感情卻十分復(fù)雜。

　　桑宏辰大力推崇與北夷議和之策，他不是不知北夷無信，見朝廷裁軍，北夷必然揮師侵占北境。其實無論桑宏辰還是陳泰自己，心中也并沒有那么相信劉不知。畢竟那個人太過年輕，他是最合適之人，卻未必是必勝之人。

　　陳泰喃喃道：“桑宏辰，你從不是怕北夷來犯，而是怕北夷不犯，你果然夠狠，要借北夷的騎兵替朕了卻這三十萬北境軍的心頭之患。你是在逼朕棄這北境，做割地之君啊。”

　　陳泰起身，眼睛里都是肅殺之色：“但是朕，就要賭一次，就賭他旗開得勝！”

　　陳泰打開房門，滿月皎潔，地上似鋪了一層霜，他慢步走在上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