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傅清才從床上慢吞吞爬起來,看到鏡中睡意朦朧的自己,突然想起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連忙梳洗一番。
“小蘭,你看哪支簪子戴著比較好看。”傅清把梳妝盒里可憐的幾支發(fā)簪都擺在桌面上。
丫頭愣了片刻,大概從未聽聞小姐問過如此問題,開心笑道:“小姐戴什么都好看?!?p> “等于沒說……”傅清把每一支都往頭上試了試,挑了一支寶藍珠綴的蝴蝶發(fā)簪。略感滿意,才大步走出閨房,經(jīng)過大堂,發(fā)現(xiàn)陸伯伯已經(jīng)和爹爹坐在里面。連忙退回幾步,心下一陣歡喜,爹爹做事果然速度,躡手躡腳靠近,準備聽聽他們聊些什么。
“方才所說,只是部分婚嫁禮節(jié),三日后完婚,時間難免有些倉促,但既是圣上下旨,也只能抓緊時間籌備?!?p> “太傅所言極是?!?p> 傅清聽的一頭霧水,三日就要完婚?而且何時還得到圣上恩準了,莫非老爹昨日連夜上書奏請,心里愉快的偷笑,往里探頭瞧了瞧,桌上居然還有張紅色喜帖,傅清眼珠都快蹬出來了。
爹爹這速度是有多神速啊?!
“清兒……”傅臣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賊頭賊腦的小女,只是不忍叫喚進來。
“陸伯伯早?!备登骞Ь葱卸Y。
“日上三竿了,還早,這都城也就你這丫頭剛睡醒?!?p> “呵呵?!标戃幦环畔虏璞?,“這么多年,清丫頭還是一點沒變啊,這日后若是嫁了人,可別再讓你爹爹如此擔憂了。”
傅清心想,我嫁去你家,自然不會再讓爹爹擔憂,倒是讓你擔憂了去,心里偷偷樂呵著。
“那我先告辭了,府上諸事還須一一吩咐了,好早些準備?!闭f著起身告退。
“陸伯伯慢走。”目送陸伯伯走出門,傅清轉(zhuǎn)身望向桌上的喜帖,已被爹爹拿起,負手身后,往屋里走去。
“爹爹等我?!备登蹇觳礁?,盯著老爹手中的喜帖,迅速伸手一奪。
“清兒!”傅臣喝令道:“別鬧,放下……”話未說完,看著一臉歡喜的女兒瞬間安靜,心里有些不忍再斥責。
一切都已成定局。
“喜帖還爹,這場喜宴,你若不想去,爹爹幫你推辭了?!?p> “不,我會去?!逼届o的遞回喜帖,轉(zhuǎn)身邊往回走,邊自言自語道,“秋白的婚宴,我當然要去,要去的。”
傅臣望著小女離去的背影,心里也是一陣苦楚,那個活蹦亂跳的小丫頭,多年來,他只習慣了去責罵她的頑劣,如今看著這失魂落魄的背影,自己竟從未想過,有一天,女兒也會需要人安慰,而他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昨日盛放的一樹梨花,仍舊在春風里綻放,一陣清風起,輕輕隨風舞,紛紛落滿地。
傅清靜靜坐在秋千上,目光空空的注視前方。
一個人,若是長久的沉溺在簡單的快樂之中,天長日久,便會減弱了對變故的忍耐力。她的心里習慣了歡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去面對這份變故。
陸秋白,十六公主。喜帖上怎就不是她傅清的名字呢?
十六公主就是昨日于他飲酒的那位女子么?他們是一見鐘情了么?
圣旨已下,唯有遵從。連掙扎的余念都沒有。心里面,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堵在胸口,呼吸都變得沉重。
就這樣默默坐著,一片沉寂,空空蕩蕩無所依,清清靜靜無所念,仿佛都快要失去存在的感覺。
晚膳時,丫鬟說一天都沒有見過小姐,傅臣著急的找到女兒時,天色漸近黃昏,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坐在秋千上,一動不動,就像定格在了這個畫面里面。傅臣心疼的走上前,扶住肩膀,“清兒,回屋吧?!?p> 傅清也不掙脫,安靜的跟隨爹一起走,安靜的吃飯,然后輕輕的放下筷子,淡淡道;“爹,娘,孩兒今日心情煩悶,給孩兒一點時間?!闭f完回屋睡覺了。
雖然從頭到尾只說了這一句話,但這一句,也確實讓傅臣放心不少。她若說自己沒事,只怕太傅心里更加擔憂。此刻她還能顧及父母感受,說出自己心里話,竟是個如此懂事的孩子,懂事的都不需要安慰。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夜半時分,一個人影從太傅府一躍而出,輕功如燕,忽而消失了身影。
城郊山野中有一破舊古廟,古廟建在一塊空曠的崖壁上,十年前,廟里突然住了個和尚,自稱‘一禪法師’,時而下山去太傅府上坐坐,于太傅相交甚好,這和尚吃酒吃肉,性情爽朗,全然不像一個出家之人。
壁立千仞,明月清冷,瘦小的身影獨自坐在崖邊,眺望遠方銀色的月牙。
“寅時未到,今日怎提前來了。”灰袍道僧打著哈欠,手指轉(zhuǎn)動著一串檀木佛珠。
“師父。”傅清淡淡道,“這世間何為情愛?”
道僧拇指按住佛珠,顯然被這樣直白的問題驚住了,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小孩兒竟已長大了不少,微微嘆聲道;“七情六欲本是佛家禁忌,‘情’這一字,可傷己身,亦可傷及他人。”
“情愛竟是如此蜇人。”少女喃喃道。
“非也,非也?!钡郎蛎n林,“然‘愛’這一字,可暖人心,可悅他人,可令世間萬物為之歡騰。”
“聽的徒兒更困惑了?!鄙倥D(zhuǎn)過頭,明眸里騰起一層迷霧,原本娟秀的臉龐多了幾分憐惜。
“清兒,你雖年幼,但為師看來,這世間任何一份情愫,不看歲月長久,只道真心,真意,你既是已用心,便是真情,但這世間情感交織,你要懂得取舍之道。”道僧頓了片刻,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你若是依戀他而不得,斬斷依戀,讓他自由。你若是愛戀他而不得,將愛珍藏在心,讓己自由。”
巖壁上的少女身子微微顫栗,眼眸里翻涌著多種情緒,片刻之后,一縷清明,如明月般,在眼底升起。
“今日就不練習了,為師先去睡覺了,你想清楚了,便回去吧?!?p> 道僧揣摩著佛珠,若有所思的搖著頭,消失在夜色之中。
八年前,‘清風亭’內(nèi),他正捏著一枚黑子,思索著棋局,家仆上前通報了一聲,對面的太傅便匆匆離去了?;▍怖铮鋈槐某鰝€人影,東張西望一番,快速跑到他跟前,撲通跪在地上,對他說道:“你教我武功吧!”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認真的盯著他。
“清兒,快起來,你爹爹看見了可不好?!毙呛堑纳焓稚锨坝銎鹦『骸?p> “你每次來我都藏在附近,今日好不容易爹爹不在,我是一定要拜你為師的。”小丫頭倔強的跪在地上。
“哎呀,你看,和尚我只會下下棋,還沒你爹爹下的好,再說,我也不會什么武功啊。”
“你騙人!”小丫頭怒視道,“去年三月,你送爹爹回家,腰間掛著長劍,還在門口抽劍怒指著壞人,爹爹攔住了你,你才收回寶劍。”
他心中一驚,‘江湖一劍’已消失了一年,如今他是‘一禪法師’,這世間除了傅臣知曉他往日的身份,還沒有人認出來,沒想到,今日被這樣一個小丫頭識破了,迅速四周張望,確定沒有人,才小聲道;“你這丫頭,你倒說說為何要習武?”
“去年爹爹被人抓走了,我只能躲在娘親身后看著,我若是日后能像你一樣,將來便能保護爹娘?!?p> 他差點沒把手里的棋子捏碎。眼前的小孩兒,本該是玩點泥巴,吃些糕點的年齡,竟會說出如此話來。
“我想像你一般,能夠拿劍指著壞人。請收我為徒吧!”說著,用力磕了幾個響頭。
他心里暗自嘆息,官場風云,誰能保一世安寧,福禍也只不過是旦夕之間的事情。只是這孩子身上的敏銳,著實讓他驚了一番,幸虧是傅臣之女,若是生在一些野心勃勃的官宦之家,只怕將來勢必是一場腥風血雨。
“好,我收你為徒?!?p> “清兒拜見師傅。”小孩兒認真的磕頭,才起身道,“此事還請師傅不要告之爹爹。”
他微笑點頭,自然是不能告之,不然,自己首先要被趕出太傅府。
“但若這在太傅府教你武功,恐怕你爹爹并不會允諾。”
“我早已想好了方法,還需師傅稍加配合。我明日裝病幾日,師傅只需和爹爹說,我身子弱,需多臥床,今后不需早起,隨我自然醒來最好?!?p> “你這丫頭?!彼笮Γ练€(wěn)樸實的太傅怎會生出如此機靈小鬼,“好,以后每夜寅時,我來府上接你,每夜練習兩個時辰。”
就這樣,便堅持了這些年,初始是他拎著來回相送,漸漸的,她自己的輕功也能跟上了,而且越來越輕快,這些年,為了趕時辰,倒是練就了一身好輕功。雖然也有幾次清晨被逮住不在房內(nèi),但這孩子總會有理由忽悠眾人。只是都城人人都知道了太傅之女懶散貪睡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