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水事件過后,孫佳佳幾人終于收斂了些,但時不時還是搞些小動作??刹恢獮楹?,都會被人暗中一一化解,像是在黑板上寫溫姝童的壞話,轉(zhuǎn)眼就會被人擦掉;將她的文具袋藏到教學(xué)樓后面的花壇里,還沒等她本人發(fā)現(xiàn),東西就回歸了原位;貼了小紙條在她的身上,也極有可能在沒人留意的情況下轉(zhuǎn)移到她們其中一人身上。這讓幾個人百思不得其解,猜測要么是溫姝童自己防范于未然,要么是有人在背地里幫她,可她平日里也在沒有什么新朋友。到后來都往靈異事件上面去想了,幾個人自己嚇自己,嘰里咕嚕地講了好多不著邊際的話。一來二去,小團體的重拳要么打不到,要么總打在棉花上,也漸漸自覺無趣。
一個星期后,班主任重新排了座位,溫姝童和孫佳佳被分在了不同的組,平時接觸的少了,沖突也少了。新同桌是個隨和靦腆的女孩子,兩人相處融洽,溫姝童也有了一些新的好朋友,學(xué)校生活又恢復(fù)到之前的樣子。
轉(zhuǎn)眼就是四月,天氣也逐漸暖和起來。梅川的春天,以出了名的大風(fēng)結(jié)伴而來,溫姝童上課走神時,總透過教室的窗戶看著天空中的云以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移動,太陽在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夜里,用心聽風(fēng)聲,在朦朧的睡意中,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匹逆風(fēng)奔跑的黑色駿馬,脖子后方的鬃毛隨著風(fēng)向有序的飛揚。那風(fēng)聲不但像浮在枕側(cè),也出現(xiàn)在夢里,自己則能順著風(fēng)的軌跡隨心所欲的飛翔。她將這些說給母親,母親說,夢到飛行,說明她正在長個子。
語文老師為了培養(yǎng)大家的閱讀和寫作的習(xí)慣,布置了結(jié)對子,交換讀書筆記的任務(wù)。不限閱讀的內(nèi)容形式,可以是詩歌、散文、小說、文摘等。準(zhǔn)備好專用的筆記本,每周一篇,與結(jié)對子的同學(xué)交換批注,批注后再交給老師,隨機抽查。溫姝童和新同桌周笙深組了隊,兩人交換了幾次后,覺得總欠著那么點火候,加上畢竟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能暢所欲言,索性重新準(zhǔn)備了筆記本,寫起了類似交換日記。兩人商定,稱之為:“紅玫瑰與白玫瑰”。
這交換日記里,不盡然是閱讀分享,也有些所見所聞,生活小事,今天聽了什么歌,電視連續(xù)劇討論。路上撿的落葉就用透明膠粘上去,旁邊引出一番感慨,還有些課堂上寫的小紙條,也被像郵票般貼到了本子上。兩人都是不愛說話的人,卻相處得其樂融融。
一日,周笙深給溫姝童分享了蘇軾的《江城子》,詞中開篇第一句便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引發(fā)了她對于十年之期的遐想。對于溫姝童來說,不必說十年,一年都是無比的漫長,十年前的事情,大多沒有了印象。整首詞里說不盡的悲涼孤苦,兩人都難解其中深意,只按著平常老師教的解釋中心思想、詞人心境那一套,空空地分析了幾行。溫姝童以為這詞可以翻篇了,沒成想,周笙深卻對她說: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它寫得好,怎么形容呢,讀完的時候,我竟然哭了一場?!?p> “哭了一場,你也太夸張了點?!睖劓恢趺椿貞?yīng)她這突如其來的感性,一首古詞罷了,何至于就哭了一場。
“總之就是,嗯...我也說不好。你說,十年后我們在哪里,還是朋友嗎?”周笙深小聲嘀咕著,與其說是講給溫姝童,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十年啊,十年那么長我可不知道啊,我算算哈,嗯...”溫姝童在心中默默計算一番,嘴里念念有詞:“三年高中,還要讀大學(xué),十年啊,算不清楚,哈哈?!?p> 周笙深問她:“十年后,我們都是大人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后想干什么?”
“干什么?上學(xué)唄,讀完了初中讀高中,讀完了高中就能上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就好了,爸媽啊,老師啊都不再追著我們了?!睖劓俾牰嗔碎h揚眉飛色舞地講了諸多大學(xué)見聞,嘴上總說有什么大不了,心里卻是盼望著,巴不得一夜長大,能跟著他上大學(xué)去?,F(xiàn)在說起十年,心里也只想得起這一樁事情。
“人也不能上一輩子學(xué)啊?!敝荏仙钊粲兴嫉恼f道。
“那你想做什么?總不可能像小學(xué)寫作文似的,我要當(dāng)醫(yī)生,我要當(dāng)科學(xué)家什么的。”溫姝童突然覺得兩人討論這些空談著實好笑,便笑著打趣到。
“我啊,我就想當(dāng)個電臺主播,每天夜里靜靜地說話,放自己喜歡的歌,念些聽眾的來信。對了,你聽電臺嗎?”
“收音機嗎?聽過的,那不是放給開車的人聽的嗎?!睖劓皫滋煲猜牭綆讉€同學(xué)說聽電臺節(jié)目的事,自己也搗鼓了自己家的錄音機上的收音頻道,聽過幾次,卻都是些路況,介紹美食啊、汽車之類的節(jié)目,并提不起興趣。
“你頻道每條對吧,我給你講,你得調(diào)到FM97,是音樂之聲,晚上九點是中歌榜,十點是點歌節(jié)目,十一點到凌晨一點,有個叫做王晟的主播,做了一檔叫做<晟夜書房>的節(jié)目,你一定回去聽,放的歌都好聽,會介紹些電影、小說,會念些聽眾投稿的散文故事,聽眾還能發(fā)短信過去參與討論。”說起自己的心頭好,平日里溫溫吞吞的笙深也變得輕靈活潑,侃侃而談。說話間還將電臺頻道記錄在兩人的交換日記扉頁上,以免溫姝童忘記。
“十一點!那么晚了你都不睡覺嗎?對了,你也投稿嗎?”溫姝童問她。
“我寫了些東西,總覺得不好,寄了也不會被念到吧。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你不署名不就得了,或者就寫個別的名字,寫的不好也沒人認(rèn)識你。”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打鈴,又在靜息的時候講了幾句閑話,見老師上了講臺,才禁聲不語。
當(dāng)天夜里,溫姝童完成了所有課業(yè)后,父親又單獨監(jiān)督著聽寫了英語單詞,又額外做了張數(shù)學(xué)試卷,才得了閑。按著笙深所寫的頻道調(diào)到了‘音樂之聲’,笙深所說的節(jié)目已經(jīng)開始了良久。溫姝童將音量調(diào)得極小,怕驚擾了父親。電臺里的男聲平緩舒暢,字句清爽利落,平靜而悠長,說了部電影叫做《重慶森林》,講了些流水賬似的情節(jié),念了幾句聽不懂的臺詞,配著放了幾首原聲音樂。溫姝童沒看過這片子,只覺得字里行間透出隱約的優(yōu)美,如同夜里獨自走進長長的巷子,卻不覺得害怕,夜風(fēng)幽涼,燈影恍然。
聽到念聽眾來信時,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睛,只得輕腳輕手地出去洗漱,匆匆進入夢鄉(xiāng)。
溫姝童有時候會想,笙深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卻又不會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例如她喜歡的歌,總會是些自己沒聽過的;看同一部電視連續(xù)劇,她往往會鐘情于某個配角;當(dāng)大家都忙著收藏明星貼紙時,笙深卻將采摘的野花放在字典里壓干,在夾在書籍和筆記本里。最重要的是,總是顯得很悲傷,與那些小說里描寫的女主角一樣,靜謐又憂愁。這似乎是有意為之,但這種悲已經(jīng)融入到她的身體里,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變成一種本能。
四月中旬,市里舉辦“春苗杯青少年作文大賽”,學(xué)校也選送了幾篇優(yōu)秀作文去參賽,其中就有笙深的。最后獲得了三等獎,被刊登在日報和主辦方出的優(yōu)秀作文賞析上,還拿到了300元的稿費。接下來的一周里,各班的語文老師帶著她的作品,在初中三個年級9個班里巡演了一遍。整個初中部的學(xué)生雖不見得認(rèn)識周笙深這個人,卻都知道了這個名字。溫姝童看過那篇作文,寫的是冬日賞雪的所見,不是司空見慣的“白雪皚皚”、“像糖一樣落下來”、“一片白茫茫”之類的通俗寫法,而是真正把人放置于雪原上,呼吸與水汽相融,所見所感,即使在小陽春里閱讀,也能感受到清冽。印象深刻的是一段對于遠景的描寫:“山色與雪色之上,是灰色的清空,云化作一層輕薄、細密、卻巨大的網(wǎng),若有似無地覆蓋在天邊。周圍靜靜地,只能聽見來自遠方的聲音?!彼哉J(rèn)為語文成績好,可這樣的句子,給她三天也寫不出來,更加肯定了笙深的與眾不同。
兩周后,語文老師告訴周笙深登載了她作文的書籍寄過來了,讓她下課到辦公室拿。恰好溫姝童要去送練習(xí)冊,兩人便興高采烈地去拿,一路上有說有笑。沒想到還有出版社給的300元稿費,用牛皮紙信封封好了交到她手上,兩人更是喜出望外。
“來,在回單上簽了字,確認(rèn)收款了我?guī)湍慵幕厝ァ!崩蠋熣f。
“好的,謝謝老師?!斌仙钗⑿χf道。
簽了字,老師囑咐以后要更加努力,爭取明年兩人都能有好文章。回教室的一路上,兩人如珍似寶地搶著看書,又是將信封舉起來透過陽光看,又迫不及待地檢查作文中有沒有與原文出入的地方。
嬉笑玩笑,互相追逐到了樓梯拐角,不料遇到了孫佳佳和她的小團體。兩人正玩到興頭上,原打算不理會她們,卻還是被其中一人截停。
“書拿到了,好稀奇呀,給我們看看唄?!逼渲幸蝗岁庩柟謿獾卣f道。
溫姝童知道她們向來看不慣別人好,肯定是因為嫉妒才來沒事找事,拉上笙深就走。
“走,別理她們?!?p> “嗯?!?p> 兩人繞過堵在前面的幾人,相視一笑,像是得勝一般走開。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顯擺?!?p> “就是,其他科目學(xué)不好,但作文寫得好有什么用?”
“每次都考到三十幾名開外,有什么可傲氣的?!?p> 溫姝童隱約聽見孫佳佳幾個在身后尖酸刻薄地說話,心里更是覺得解氣,孫佳佳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排前三,從小被表揚慣了,如今被人搶了風(fēng)頭,想必慪氣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瞧她們,快氣死了,哈哈。”溫姝童一邊竊笑一邊說。
“嗯。”周笙深若有所思,沉默了幾秒,對溫姝童說:“我們還是把書藏好,別讓其他人覺得我顯擺?!?p> 溫姝童意識到,笙深是聽到她們說學(xué)習(xí)成績的事,覺得自己不如人,于是安慰她:“別聽她們的,她們也比你好不到哪去,只會說別人。你這回好好學(xué),期中考把她們比下去?!?p> “哪那么容易,我基礎(chǔ)差,又不像你?!?p> “我那都是我爸折磨的,沒事,慢慢進步。”
“還是收起來吧,信封我也不拆了,回去就交給我媽?!斌仙钫f完,將信封夾到書里,進了教室,立馬回座位,想將書塞到書包里。
可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知道了兩人去拿了書回來,哪里能不看熱鬧,都圍上來看。笙深也不好拒絕,只好拿出來和同學(xué)們分享。這時候?qū)O佳佳也回到教室,幾個人翻了個白眼,又說了幾句風(fēng)涼話,搞得大家不歡而散。正好這幾天班上籌建圖書角,班主任提議將登載了笙深的作文選集也放到書架上。她心里舍不得,卻也沒有說,照著做了。
無奈的是,隔了幾天,有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她作文的那幾頁,憑空被人撕毀了!
笙深當(dāng)場就掉下眼淚來,伏在桌上哭了好久。
溫姝童和另外幾個女同學(xué)在一旁安慰。
“肯定是她們弄的,咱們告訴老師吧!”王曉宇說到。
“又找不到證據(jù),怎么說?。俊绷硪蝗速|(zhì)疑。
“我?guī)湍闳ナ欣飼昕纯从袥]有,再買一本吧?!睖劓f。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商量了半天沒個結(jié)果,最后,沉默良久的笙深開了口:“算了吧,就算告訴了老師,他也不會信的,孫佳佳學(xué)習(xí)好,你忘了她們以前欺負你了,不是也沒結(jié)果?!?p> “哎...”眾人都嘆氣。
放學(xué)之后,因為不想被父母發(fā)現(xiàn)滿臉的淚痕,溫書童陪著笙深去走廊盡頭的水龍頭上洗臉,想起了之前自己被欺負的事,眼睛也酸酸的。
接下來幾天,班級里開始瘋傳得獎的作文是抄來的;學(xué)習(xí)又不好怎么可能寫得出來;不就是書被撕了么,小題大做之類的話題。甚至將笙深家庭條件不好,買不起復(fù)讀機,電子詞典這樣的話都一并傳播。溫姝童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情緒逐漸低落,好像作文獲獎的事情非但不是榮譽,到變成了枷鎖。明明是是件值得被大家學(xué)習(xí)的事,卻在少數(shù)人的影響下變了味。自己明明知道是誰在搞鬼,卻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結(jié)束。像是抽了線的毛線衣,其中一根線被抽掉,就會有一處斷線,就會無休止地脫結(jié),像倒掉的多米羅骨牌,被迅速剝離,最后只剩下一堆雜亂無章的毛線,解開這個結(jié),那個又糾纏在一起。消停了許久的小團體,又有了新目標(biāo)。這次的目標(biāo)比上一個軟弱,從不會反擊;學(xué)習(xí)成績不夠好,即使事發(fā),老師不會站在她這邊;家里還窮,整個冬天她都只穿同一件大衣;她自己還不知趣地和她們共同的“敵人”要好。漸漸地,又有幾個男同學(xué)也跟著起哄,偶發(fā)事件變成了司空見慣的事。
星期五下午大掃除,溫姝童和周笙深的書包被丟到了學(xué)校旁邊廢棄的淺水池里。那原來是與學(xué)校比鄰的退休辦修的景觀池,后來退休辦改了地址,房子空出來,水池?zé)o人維護,變成死水一灘。常年累月積累著雨水落葉,蓄起了可以沒到小腿肚的臟水,渾濁不堪。兩人找了笤帚、樹枝都夠不到,很是狼狽。周圍漸漸聚集了一些學(xué)生,對著兩人指指點點,有人起哄,有的男生吹口哨,有的人疑惑著打聽情況。
“什么情況???”
“書包被丟進去了?”
“誰干的啊,太缺德了吧?!?p> “哈哈哈哈哈,進去撿唄,還怕臟啊,書都泡稀了?!?p> “人家市里轉(zhuǎn)學(xué)來的,愛干凈得很?!?p> “哪個班的?。俊?p> 在嘈雜的議論中,溫姝童只覺得腦袋中嗡嗡作響??匆娭荏仙钜е例X,努力憋著不哭,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看周圍的人,只是埋著頭用撿來竹竿夠著書包。溫姝童氣急了,想要大聲訓(xùn)斥周圍的人;想要揪出作怪的的人;想盡快把書包撈出來,否則不堪設(shè)想。
一籌莫展之際,混亂的人群中竟然跳出一人來,脫了鞋子,就往水池里跳!
眾人一片嘩然。
溫姝童和周笙深都驚訝的抬起頭,回過神來時,鄧冉已經(jīng)拎著兩人滴著水的書包站在兩人面前了。
周圍的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起哄。
“看同學(xué)熱鬧好玩嗎!”說話的人是鄭陽,看起來是和鄧冉一起過來的。
雖然搞不清狀況,見到有人伸出援手的溫姝童卻突然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