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韶光仰躺在地上,久久未動,直直盯著夜空的一輪明月。
原來一張片皮長在臉上太久了,是會與肉骨長在一處的,再想撕下這面皮,除非傷筋動骨,連皮帶肉一起,血淋淋地撕下來。
一抹黑影劃過,也沒有引起沐韶光的動作。
這黑影在房梁上盤旋幾周,跳落在地上,看著不知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的人,緩緩蹲下:“幫主,好久不見了?!?p> 躺在地上的人沒有動,淡淡道:“我以為你一直都在?!?p> “只是幫主這般作態(tài)讓我看不起。”
“......”
“幫主,到底醉了沒有?”
“......”
章之曦踢了沐韶光幾腳,道:“起來,也不知道地上臟嗎?”
沐韶光挪了一下,掙扎著站起來,靠在一棵楊樹上,抱起一壇子,又灌了一口酒。
章之曦一把奪下,“我倒是從來沒有見到你這么狼狽。怎么了?”
“......”
“不像你啊?!?p> 沐韶光終于開口了,“像我?你當(dāng)真知道我是什么樣子的嗎?”
章之曦也自顧自地喝了起來,就著手上的酒,喝了一口,溢出些許順著脖子留下,沾濕了一身暗黑色的衣服。
“不知道。從來沒有見過你的真面目。你現(xiàn)在這張臉皮很完美......”
沐韶光抬眼看他,“你倒是從未與我說過你的故事?!?p> 章之曦又灌了一口酒,“沒什么好說的?!?p> 沐韶光奪過酒壇子,往地上一坐,“說說吧?!?p> 章之曦看一眼似乎醉的不清的人,眼神漸漸放空,“倒是好多年沒有再想那些事了?!?p> 韓國南方有一家富商,富可敵國名震天下。其家主名為章舜堇,是經(jīng)商的一把好手,就是為人風(fēng)流,紅顏知己無數(shù),養(yǎng)的外室也不少,所以他子子孫孫當(dāng)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不過其大夫人是個厲害的角色,早年章舜堇是靠著自家夫人發(fā)的家,所以自然敬重,或者說畏懼這個大夫人。有大夫人鎮(zhèn)在家中,他不敢太放肆。
后來一件事卻是將他家攪得不得安寧。
大夫人還無子,外室先懷孕了。大夫人大度地接回了懷孕的外室,還親自照料她,直到外室產(chǎn)下孩子。大夫人一改之前跋扈的態(tài)度,變得溫柔乖順了許多,章舜堇深受感動更加愛重夫人。
不久以后,大夫人也有了自己的子女,而那個曾出盡風(fēng)頭的長子,地位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因為他內(nèi)心的不安,猜忌與懷疑,讓他的性子越發(fā)暴戾,后來打傷了嫡母,被父親厭棄。后來又有傳言說這個孩子似乎瘋病犯了,時常發(fā)狂傷人。章舜堇不得已將他鎖在院中,不把他放出來,怕他傷人。
世人對這一家最后的印象是一場大火,將這晃眼的富庶燒盡,只留下斷垣殘壁與不知多少人留下的骨灰。
章家所有人都葬身于這一場大火中,無人生還。
直到現(xiàn)在,那個地方還時不時有陰氣冒出,無人敢涉足此地。
“那個女人偽裝的真的很完美,明明把我掐的快咽氣了,臉上還能掛著慈愛關(guān)切,騙過所有的人。那個男人也是個蠢的,被一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p> 沒有人知道,一個孩子會懷著怎樣的恨意在兩個最恨的人面前裝乖巧。不過,一個小孩子自然不會是一個陰毒的婦人的對手。
陷害,謀殺,數(shù)次命懸一線,又一次次掙扎著挺過來。
“還有一次,那個女人想溺死我,我在水里掙扎,心口被水嗆的刺痛,不能呼吸,眼里似乎是一片黑暗......那女人以為我死了,就走了......可我沒死......后來,還裝瘋賣傻,那女人還是不肯放過我?!?p> “她想餓死我,只給了放了好幾個月的黑饅頭,我餓極了,吞的很快,然后大病一場,我?guī)缀蹩焖懒?,幾乎都沒氣兒了......”
“還有各種毒蛇、毒蟲,都被我抓住,去了毒,一個個嚼爛了吞下去......我竟然覺得,那些東西味道還不錯,明明是黏膩惡心的東西......”
“后來那個女人也有孽種,更不愿意放過我,也不愿意陪我玩這無趣的游戲,派人來殺我。我撐著最后一口氣,死死地咬在那殺手脖子上,直到把他耗死,他的血流到了我的嘴里,當(dāng)真是奇妙的味道?!?p> “我從來都不恨那個女人的,相反,我很佩服她。她的面具似乎長在臉上深入骨髓,當(dāng)真是完美地杰作。不過最后是我贏了,因為她還有牽絆,血緣的牽絆。她下去陪他的孩子們?nèi)チ?,那幾個孩子,有的被獨自,有的被溺死,有的血流光而死。還有章家上上下下幾百人,值錢的不值錢的命,都死在大火里......臨走前,我親自剝下那女人的面具,血淋淋的一片,遮著腐爛發(fā)臭的肉......”
沐韶光閉上了眼,卻是一言不發(fā)。
章之曦又笑了起來,“說起來,我當(dāng)初選擇幫主的原因,就是因為幫主很像那個女人,臉上掛著比那個女人還完美的面具,太厲害了。”
沐韶光突然問:“那,你的生母呢?”
章之曦愣了一下,隨后笑道:“她的日子當(dāng)然不會比我好過,不過她還是活下來了,燒了章家以后,我?guī)е吡?,四處流浪,直到我們在荒野迷路,沒有水也沒有食物。她死了,我活下來了,因為我喝了她的血,咽了她的肉。與其便宜了野狼,倒不如救救她的親兒子,我想她也是這么想的......”
“后來的,幫主都知道的,聚義幫前幫主收留了我,見我做事干凈利落,殺人不會膽寒手顫......他倒是看重我,讓我坐到了五幫主的位子。而我,替他做些不能擺在明面的事,直到幫主你出現(xiàn)......”
沐韶光忽的轉(zhuǎn)過頭來,盯著章之曦的眼睛。
章之曦也從這人的眼中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東西,令人窒息的絕望,還有沐幫主從來不會有的悲傷。
但這只是一瞬間,消失的很快,仿佛一切只是幻覺。
“幫主?”
沐韶光閉了閉眼,喃喃道:“天快亮了呢?!?p> ......
帶著寒氣的晨光灑在大地上,冒著水汽的草泛著橙黃色的光,孤冷,寂靜。
織音看到頹然地躺在樹下的幫主時,眼睛變得燙了起來,水珠子忍不住溢出。她緩緩踱步過去,蹲下去輕聲道:“怎么在這里睡著了?”
沐韶光聽清她的聲音,慢慢睜開眼,就看到她通紅的眼眶,坐起身撫著她的眼睛:“怎么哭了?”
織音突然抱住眼前這人,湊在沐韶光耳邊道:“因為,我在替你流淚啊。”
晉南王與方亦,眾將士,還有周府據(jù)說是被衛(wèi)王下令處死的一眾下人,全都聚集在這里。
沐韶光扶著織音站起來,走到晉南王面前,等著他發(fā)話。
晉南王清清嗓子,“本王也不是那般不擇手段的惡人,又怎會動你的底線?現(xiàn)在,你可想通了?”
沐韶光突然跪在晉南王面前:“屬下,愿誓死效忠王爺?!?p> 晉南王鄭重地扶起沐韶光,“本王等這一日很久了,你與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算是生死兄弟。以后,也不必這般見外?,F(xiàn)在先住在本王府上,等本王為眾兄弟們封侯,再給你一座大宅子,絕對比衛(wèi)王給你的要好!哈哈哈哈......”
方亦走過來,拍拍沐韶光的肩膀,“早該如此。”
其余圍著的眾人自然不敢做這動作的,他們也大笑了起來,似乎這事比大勝一場還要值得高興。
...
送走了晉南王,又安頓好忐忑不安,驚魂未定的下人們,沐韶光在與織音回屋子里休息。
織音拍著沐韶光在地上滾了一夜后沾了灰塵的衣服,嘴里就沒有停過:“我才不在多久,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嗎?本來沒了內(nèi)力護(hù)體,你身體就虛弱了許多,還這樣受這么多傷,還不及時處理,你是......”
織音剩下的話咽了下去,因為她與沐韶光眼睛對上。
眼前的人似乎又變成了在東山城時的樣子。死水一樣,不起波瀾。
沐韶光輕聲道:“我沒事?!?p> 織音止住了聲音,只專注于手上的動作。
她撫著沐韶光走過去坐到了椅子上,溫聲道:“你先休息,我去給你打一盆水來?!?p> 沐韶光瞇著眼斜靠在椅子上,也不知有沒有在聽,不過內(nèi)心似乎安靜了下來,什么都不想,自然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織音悄悄抱來一床涼被蓋在這人身上。
沐韶光依舊閉著眼睛,“不用了,我就坐一會兒?!?p> 織音收回被子,抱在手上,“你的兩崽子呢?”
沐韶光睜眼,“什么?”
“他們倆呢,平時這么粘人的倆人,怎么沒在你身邊?”
沐韶光知道她在說誰,“他們也該自己飛了?!?p> 織音抿抿唇,“其實你應(yīng)該帶我去的,受了這么重的傷,因為這身份連大夫都不能去看,囫圇吞兩顆藥怎么會有用呢?如果我在的話......”
“那地方如此危險,怎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去涉險受苦呢?”
“你還不是......”織音嘆了一口氣,“難受嗎?別騙我哦?!?p> “真的沒事?!?p> 織音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就沒再打擾這人休息,悄悄關(guān)上門,留這人獨自待著,一個人安靜安靜。
......
第二天,沐韶光就精神飽滿地去找晉南王了。
方亦難得開個玩笑:“傷心完了?你不再休息休息了?”
沐韶光輕笑,“再不來,王爺就把好東西都留給你們了,我就只能撿點殘渣了。”
眾人聽聞此言,都哈哈大笑起來。
沐韶光正經(jīng)起來,“王爺與諸位在此商議何事?”
“自然是下一步計劃?!?p> 沐韶光笑道:“如今王爺走到這一步,下一步,無非是登臨極位??梢液嫌嫼嫌嫞菀怀鎏烀?,天降玉璽,再由我等多般勸解,最后將王爺抬到那個位子。王爺只等著坐上去就行?!?p> 眾人都不由得大笑起來,又謹(jǐn)慎地瞟一眼晉南王,隨后迅速收斂,只敢捂嘴偷笑。
晉南王瞪了沐韶光一眼,“本王想要什么,還用得著這般假惺惺?這都演給誰看?”
沐韶光干咳了一下,“那王爺要我做什么?”
“本王手下的這群人......”晉南王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指指圍坐成一圈,不敢說話的人道:“一個個都缺根筋,行軍打仗在行,可要管理朝政,一個個都不通文墨,如何管理這偌大一個國家?”
“王爺?shù)囊馑???p> “本王千難萬難把你請來,就是讓你幫本王的。本王一直覺得,這世上就沒有你不會的事兒了。這些煩人......重要的事兒,都交給你了。本王信得過你的本事!”
李大勇忍不住插嘴:“周......沐先生可好用了,哪里需要就往哪搬,一人多用啊。太劃算了,太值了......”
晉南王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閉嘴,乖巧地坐著。
沐韶光直接問:“這些事與我來說原也不簡單,但我不過我自然不會讓王爺失望的。只是我想知道一點......王爺......不想要這個位子?”
晉南王眉眼間的疲憊之色消散了不少,“這幾日本王就是折騰那些個折子,當(dāng)真覺得這不是人做的事。本王,還是更樂意在北疆吹吹風(fēng),殺殺敵。在那個位子上坐著,和坐牢有何區(qū)別?”
晉南王又道:“不過本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東西,當(dāng)然是不能放棄的,所以,就請你多操心了?!?p> 沐韶光:......
“你,本王信得過,好好干!”
沐韶光總感覺這人甩包袱倒還挺利索。
無奈妥協(xié)的聲音溢出,“是。”
于是第二日朝堂上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人。眾大臣紛紛往后縮,躲在遠(yuǎn)處暗中觀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這不是傳說這已經(jīng)死了的周瑾鈺大人嗎?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是鬼影不成?
眾人的懷疑如何沐韶光仿若不知,跟在晉南王身后,眼睛從沒有瞟向其他方向。
衛(wèi)王沐韶光是也是大吃一驚,“周卿你沒死?”
沐韶光從善如流,“王上,在下沐韶光,晉南王帳下軍師。”
衛(wèi)王臉上仍然是不可思議,“不對,你明明就是周卿,你......你背叛了本王?”
這話一出,衛(wèi)王才察覺到晉南王正面色不善地盯著自己,悻悻地閉嘴。
錯了。
這是晉南王的局,為了拉攏周瑾鈺而設(shè)了一個局。
不過事到如今,多一個周瑾鈺少一個周瑾鈺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是不是晉南王設(shè)的局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怎樣都挽救不了如今的頹勢了。
叛就叛了吧。
雖然衛(wèi)王也心虛過,但此時見到周瑾鈺站在金額身后,也不知自己該后悔還是該感嘆了。
沐韶光從晉南王身后站出,走到衛(wèi)王面前,遞了一個折子給衛(wèi)王:“這是在下為王上擬定的封賞名單,王爺也看過,還請王上過目?!?p> 衛(wèi)王懷疑的打開折子看,隨即臉上涌出壓抑不住的怒意,但沒有質(zhì)問晉南王,只是說:“王爺看過這折子?”
折子上是晉南王及其部下的封爵事宜,王侯公卿從大到小加起來有上百位。一般來說,只有國之初立之時,才會這般大肆封賞,而現(xiàn)在晉南王就要這般做,這就是在昭告天下,衛(wèi)國天下名存實亡了。
晉南王點頭。
衛(wèi)王的拳頭又捏緊了幾分,沉默了半晌,最后才有氣無力地道:“本王覺得很好,這就讓人擬定詔令?!?p> 晉南王很滿意衛(wèi)王這般識趣,辦完事就帶著沐韶光離開。
臨走時,衛(wèi)王又忍不住喊:“卿,當(dāng)真不是周卿嗎?”
沐韶光聞言轉(zhuǎn)身,“王上,周瑾鈺死于北疆,其家眷被王上下令處死了。”
衛(wèi)王在這兩人走了以后,呆呆站了許久,“他這是在怨本王嗎?”
第二日,衛(wèi)王就下詔令大肆封賞。被封賞的人都是晉南王及其部下。
晉南王封為超品親王,封號晉,封地還是北疆。
衛(wèi)國沿襲舊制,功臣武將只可封為郡王,向來只有王室子弟會封為親王。
如今的晉王,是第一個異姓親王。
晉王之下,還封了王公侯伯子男六等之爵,都是晉南王的直屬部下,按軍功大小封賞,加起來約莫有百余人。此外,晉王麾下軍師沐韶光,升為右相,統(tǒng)率百官。
這般不合理的要求衛(wèi)王不得不答應(yīng),至少晉王這樣做就是不會直接滅了衛(wèi)王一脈,暫時還會留他還待在這位子上,做傀儡。
無論如何,能保住一家的性命總是好的?;钪仁裁炊贾匾?。再不可一世,也該要審時度勢了。
盡管心中不忿,怨憎,但面上是不敢表露出來的。
這幾日,衛(wèi)王眼疼地看著沐韶光在朝堂上大殺四方,將眾官員升升調(diào)調(diào),在各個位子安人手。
不過直接革職的人太多,除了“不服管教”的幾位,其他的大臣們都是用各種方法威逼利誘。衛(wèi)王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手建立的核心朝權(quán)分崩離析,瓦解粉碎。
所有的大臣里,少有忠誠剛直之人,多是墻頭草。就是自己在文官考試中選出來的人,都很快離開衛(wèi)王的陣營,向沐韶光與晉王表忠心去了。
也是,利字當(dāng)頭,有何忠可言。
少部分忠于衛(wèi)王的人,還在釘子一般地?fù)踔f話也是怪腔怪調(diào),有的還用文人的罵人方式肆意地抒發(fā)心中之感。雖然不敢當(dāng)著晉王與沐韶光的面直說,但卻瞞不過那兩人的。
于是他們都被外調(diào)、革職。
晉王只來了幾天就不大樂意來了,時來時不來,沐韶光一人主持大局,面對這些知識嘴上說說的大臣們也沒有動怒,甚至沒有多分一絲眼神在他們的身上。
衛(wèi)王已降,他們再掙扎都沒有多大的作用。
不過他們的掙扎也不是全然無用,至少還是讓沐韶光多了些麻煩事。
其中為首的就是左相沈非。
他自知朝中軍中的人都沒有希望了,所以干脆暗中煽動百姓組織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