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因果循環(huán)
野利榮即將要做的事，和李賀一直想做的事，其實是一件事——改革。但針對的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
大漢雖然傳承千年，但當朝建立僅僅百余年，可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問題卻十分嚴重。軍隊戰(zhàn)斗力不強，可能是重文輕武，強干弱枝的國策所造成的。但明明民殷財阜，經(jīng)濟十分繁榮，朝廷卻國庫空虛，連年入不敷出。
寒門出身的李賀，自幼流浪于江湖，一邊刻苦求學(xué)，一邊飽嘗世間辛苦，早已明了朝廷之積弊。所以在他考中功名，有了與朝中重臣談?wù)摷覈笫碌馁Y格后，他便將制定好的改革方針，全部敬獻給了章丞相，并且獲得了章丞相和另外一些大臣的支持。
但李賀忽略了一直與他同吃同住的同窗好友。黨項貴族出身的野利榮，早就洞悉了親密好友李賀的遠大抱負和治世才能。他明白，像李賀這樣的人，如果一直困在潛水之中，也只能與臭魚爛蝦為伍，而一旦有魚躍龍門的機會，他肯定會一鳴驚人，再鳴驚天下。
所以，為自身部族考慮，野利榮不惜頂撞一向仰慕中原文化，又剛剛迎娶了大漢公主的西夏皇帝，也要將準備開始施行改革的李賀困在異國他鄉(xiāng)。因為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漢朝在李賀的改革下，日漸富強，然后對西夏造成威脅。
而受到李賀改革思想影響的野利榮，在細心觀察了自己的國家后發(fā)現(xiàn)，也已經(jīng)建國百年之久的西夏，同樣在走下坡路。
擁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和貴族，將田產(chǎn)掛在和尚寺廟的名下，用以避稅。而托不到人情，找不到關(guān)系的小門小戶，面對各種苛捐雜稅，只能祈求老天降下個好年景，讓他們有個好收成。而一旦出現(xiàn)些微變故，他們便會家破人亡。
野利榮親眼見過，一戶因戰(zhàn)亂失去家中主要勞動力的人家，在婦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親，老人失去兒子后，竟然無法繼續(xù)生存下去。一家人只好將房屋田產(chǎn)賤賣后，遠走他鄉(xiāng)。
西夏朝廷竟然無法讓，為國家獻出親人生命的戰(zhàn)士家屬，安穩(wěn)生活在他們父兄子侄拋頭顱、灑熱血所保衛(wèi)的土地上。這是多么的可悲可嘆。
但是面對朝廷內(nèi)外，崇尚佛教，喜愛漢朝器物，過著奢侈糜爛生活的黨項貴族，以及只愛詩詞歌賦，美酒佳人的皇帝陛下，心系百姓，愿意為普通民眾做實事的野利榮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等待。
他投其所好，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和對中原文化情有獨鐘的愛好，創(chuàng)制了西夏文字，大量翻譯漢朝儒家經(jīng)典，博得了皇帝的歡心和信任，一步步將朝廷大權(quán)握在手中。
直到先皇駕崩，李明遠繼位三年后，所有條件均已成熟，早已在心中醞釀了成千上萬遍的改革條令，終于可以毫無阻力的頒布施行。
當野利榮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將各項法令告知眾位大臣和當今圣上之時，野利榮心中是從未有過的痛快。他知道，這些條令會觸及黨項貴族的利益，皇家的尊嚴，佛教信徒的信仰，地主富戶的好處。
但他不在乎，集各項大權(quán)于己身，他說出的話是真正的金口玉言，金科玉律。而且他頒發(fā)的不是毀滅國家的亂政，而是救亡圖存的良策。他自信會得到全國大部分民眾的支持。
所以，他無視面前眾位貴族出身的大臣表面上唯唯諾諾，在心中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他也不關(guān)心坐在龍椅上的年輕皇帝，腦子里是什么想法。只要西夏能在他的改革下，日益國富民強，那么就算現(xiàn)在他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但讓他不能瞑目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野利榮準備結(jié)束朝會，返回丞相府，將早已準備好的法令文書，發(fā)往全國各地時，一個讓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提著寶劍，帶著一群軍卒，將整座寶殿圍了起來。
“是你？”野利榮一臉震驚的看著恢復(fù)了漢人衣冠的李賀說道。
“是我！”李賀將寶劍還鞘，緩緩走進議事堂。
“你哪兒來的兵？”早就將全國兵馬握在手中的野利榮，不相信李賀一個外族人，能夠得到黨項軍隊的支持。
“借的！”李賀的回答干脆利落。
“借誰的？”野利榮以為李賀借的是漢朝軍隊，但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眾位大臣臉上全都是一副戲謔的表情，頓時他明白了一切。
“哈哈哈……”眾位黨項貴族大臣，發(fā)出一陣歡快的笑聲，高昂著頭，從野利榮身邊走過，在紛紛向李賀點頭致意后，離開了大殿，只留下野利榮，李賀和龍椅上的李明遠。
“你，你許給了他們什么？”野利榮從未沒想到，他會遭到滿朝文武所有大臣的背叛，有的人甚至是他的親屬子弟。
“你覺得呢？”李賀有些可憐野利榮。
“不，不是因為改革。法令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也會讓另一部分人受益，不可能引起所有人的反對。我計算過，我考慮的很周密，一定不是因為改革。你到底答應(yīng)了他們什么？他們竟然全部支持你？”
“你知道的？”李賀看著慌亂的野利榮，心中十分暢快。
“你，是你！”野利榮穩(wěn)住心神，稍微思索便想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哈哈，我竟然小看了你。”野利榮指著龍椅上年輕的李明遠說道。
“你以為他們以后會支持你？你別忘了你生母是誰。沒有我，你坐不穩(wěn)這個皇位?！币袄麡s成功的利用李明遠繼位，干掉了潛藏在他身邊的同族敵人。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賀同樣通過李明遠將一直對他死心塌地的同族，又變成了他的對手。
“我們從未想過得到他們的支持?！崩钯R明白具有一半漢人血統(tǒng)的李明遠，不可能得到大部分黨項貴族的支持，之前要不是野利榮壓制著他們，他們早就將李明遠推翻，再立新君了。
“那你們……”野利榮不可思議的看著李賀，突然他明白了過來，“你們許給了他們皇位？哈哈哈……你們……你們真傻?！?p> 野利榮笑的前俯后仰，用手指指一臉平靜的李賀，又點點龍椅上的李明遠，感覺他們兩人是天下第一號大傻蛋，自愿將皇位拱手讓人。
“是的?；饰槐緛砭筒粚儆陔蓿悄阌舶央尥粕蟻砹?，而且沒安好心。”李明遠做了三年傀儡皇帝，每天擔驚受怕，生怕自己被野利榮利用完之后，毀尸滅跡。
“哈哈哈……你會自愿退位？你舍得退位？”野利榮忍住笑，一臉認真的問道。
“朕愿意。朕愿意做一名普通……”
“先把你的自稱改在再說吧。退位之后，再這樣稱呼自己，是要殺頭的?！币袄麡s冷冷的打斷了李明遠的話。
“你……朕，朕，我……”李明遠氣的一巴掌拍在龍椅的扶手上，情急之下，他好像突然不會說話了。
“你也是。這么大年齡了，還這么天真。古往今來，坐過那個位置的人，哪有一人甘心情愿退位。”野利榮丟下李明遠，走到李賀面前，拍著他的肩膀，輕聲責備道。
“他不一樣，他只是個傀儡?！倍陙?，李賀第一次伸手擋下了野利榮放在自己肩頭的手。
“沒有什么不一樣。除了不能參政之外，在皇宮里，他同樣是九五之尊?！币袄麡s有些不習(xí)慣的收回手，略帶沉重的繼續(xù)說道：“這件事你做的太莽撞了。如果改革順利進行下去，西夏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各民族融合互助的國家。到時候，你的寶貝徒弟不僅可以坐穩(wěn)皇位，而且會成為一代中興之主。我的那些改革條令，你肯定看都沒看！”
三年前，野利榮逼死大漢公主后，李賀就主動遠離了野利榮，沒有繼續(xù)幫他處理政務(wù)，也沒有參與野利榮的改革。
但他清楚野利榮的為人，一旦皇位上的李明遠，對他的改革產(chǎn)生一丁點不利影響，無論李明遠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野利榮都會毫不猶豫的廢掉李明遠，再立新君，甚至自己登基。到那時，李明遠的下場，不是一根白綾，也會是一杯毒酒。所以，李賀才會與黨項貴族談判，以皇位為代價，換取黨項軍隊的支持。
“多說無益，上路吧。”李賀說完，揮了一下手，一個軍卒端著一杯毒酒，走進了大殿。
“唉！說起來，還是我對不起你。今天，我不怨你。只希望，在你掌權(quán)之后，能將改革繼續(xù)推行下去。你應(yīng)該看看那些法令，全都是利國利民的好政策?！币袄麡s略帶祈求的說道。
“對不起，我是漢人！”李賀緊繃著嘴唇說道。
“你……”野利榮滿臉失望的看著李賀，突然，他轉(zhuǎn)過身，幾步跑到李明遠面前，納頭便拜，聲淚俱下的高聲喊道：“陛下，你可以殺我，但改革不能廢啊。西夏已經(jīng)在慢慢滑向滅亡的深淵，再不改革，家國危矣！”
李明遠看到向來高傲的野利榮，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一樣，跪在自己面前大聲哭訴。他心生憐憫，但又感到為難，猶猶豫豫的說道：“可是朕，可是我就要退位了?！?p> “陛下不必退位?！币袄麡s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樣，一把抓住李明遠的胳膊，急切的說道：“這是我的令牌，陛下收好。我死之后，十萬野利氏戰(zhàn)卒，愿聽陛下調(diào)遣。”
“野利部族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滅亡了?！崩钯R淡淡的說道。他與黨項貴族商議的結(jié)果是，他擔下殺死野利榮的惡名，其他黨項軍隊消滅野利部族。
“哈哈，黨項部族不會滅亡，只會融合。只要陛下拿出野利氏祖?zhèn)髁钆疲瑫簳r臣服其他部族的野利氏族人，將會立刻轉(zhuǎn)投陛下麾下。”野利榮說著，將一個黃金打造而成的令牌，塞在李明遠手中，繼續(xù)悲凄的說道：“只希望陛下，憤祖宗之余烈，堅改革之熊心，定能重現(xiàn)大夏之盛世。若能如此，老臣死而無憾?！?p> 野利榮說完，起身而回，舉起毒酒，一飲而盡。
“欠你的，這輩子還清了。下輩子希望還能與你相識相知?！币袄麡s說完最后一個字，緩緩倒在了李賀腳邊。
李賀面容肅穆，直視前方，目不斜視，只是抬起袖子，輕輕擦掉臉上的淚水。而依舊坐在龍椅上的李明遠，摩挲著手中的令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