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的客人拜訪時機，讓洛奇有點出乎意料。
他穿著黑色便易西服，解開了全部紐扣，露出的白襯衫有點發(fā)黃，看起來最多50歲，但臉上歷經(jīng)滄桑，兩頰全是皺褶。
他看上去渾身落魄，摻雜難過絕望，但依舊有世故歷練的氣質(zhì)。
洛奇盯著他那雙人造麋鹿皮鞋，花了半秒鐘認定他是一個有錢人。
“我……”男人不知道如何開口，舉起手上的海報，“這個是不是真的？還是說，想寺廟那樣，只是祈個福？”
周星望向洛奇，他幫忙印了海報，洛奇葫蘆賣什么藥，他也挺想知道的。
洛奇請客人入茶桌，示意周星出去，并關(guān)好門，周星抱怨了幾句，“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發(fā)著牢騷離開了。
“你看起來有點眼熟，我們見過嗎？”洛奇舉起那定窯白瓷的夜光茶壺，給他倒了一杯龍井茶。
“你是金磚街的Rocky，你這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男人用手比量高度，“我，你可能不太認識，我叫喬樂山，這里的人都叫我喬叔?！?p> “喬叔？！”洛奇忍不住叫出聲，“你是巧金賭坊的老板？”
“沒錯，是我?！崩习逅坪醪惶诤踹@名聲，他語調(diào)哀傷，憔悴得像幾夜未合眼。
喬樂山可是藝街的著名富豪，為人低調(diào)，很少拋頭露面，有一間客似云來的賭坊，名叫巧金。只要在唐人街混得久，一定聽過他的名號。
洛奇思考著對策，“你說你要祈福？”
“嗯，”喬樂山眼簾低垂，喃喃說道，“我有一個女兒，從小體弱多病，今年夏天感染一種奇怪流感，躺在病床上3個月了，今天醫(yī)生隱晦地通知我，提前準備后事?！?p> 說到這，喬樂山很是激動，眼淚汩汩往下流，洛奇從未見過一個成年人如此痛絕的流淚。
“你送去沙漠公司的醫(yī)院，他們也這么說？”洛奇有點驚訝，一場流感能殺人？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女兒感染的可是4級傳染病毒，你知道埃博拉么？跟埃博拉相同等級……我送去沙漠公司，他們一定會把我女兒給隔離了……那可是死亡率高達90%的絕癥??！”
洛奇下意識身體往后仰，喬樂山揮手示意，“放心好了，我在家做好防疫措施，這東西是通過血液傳染的，我是干凈的。”
洛奇點點頭，才恢復(fù)正常的坐姿。
他繼續(xù)啼說，“我從早上出門，迷迷糊糊一直逛到晚上，滴米未進，途中撿到你這份傳單，原本并不在意……”他搖搖頭，露出自嘲神態(tài)，“我慌不擇路，回過神抬頭看到你鋪面的招牌，心想可能是緣分吧，于是傻乎乎進來了，對不起朋友……”
“沒事?！甭迤娼酉略挘B忙安慰他。
一段奇怪的緘默后，洛奇開聲，“你知道對面的劉叔，劉乞丐嗎？”
“最近發(fā)財?shù)哪莻€？”喬樂山不解洛奇提起他的用意。
洛奇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遍，喬樂山疑惑到更加疑惑，根本不明白洛奇在說什么。
“你來了一下?！?p> 洛奇領(lǐng)喬樂山進入后院，外面蔥蔥蘢蘢，有兩棵參天大樹，正方形板磚縫隙全是小嫩綠草，中間的噴水池把喬樂山嚇了一跳。
“這魚！”喬樂山不是俗人，一眼就知道，這是真魚，隨后睜大眼重新打量庭院的主人洛奇。
“前幾年有一個道士?！甭迤尕撌滞鶋γ孀呷?，留個背面給喬樂山，“在這里布下這座小仙池，池里的魚離開仙池就會死，道士離開時跟我說，這座仙池，有祈福還愿的奇妙功效，但——”
洛奇轉(zhuǎn)身偷瞄一下喬樂山的表情，他現(xiàn)在除了迷惑之外，還多了震驚。
一個池子十幾條魚，這可是幾百萬??！要是在唐人街傳出去，分分鐘萬人空巷趕來觀看。
“但是什么？”喬樂山不解。
洛奇清清嗓子，心說自己謊話還撒得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得相應(yīng)付出巨大代價。”
“巨大代價？”
洛奇把周星和劉叔的故事說出來。
“這不符合邏輯。”喬樂山苦笑搖了搖頭，露出了一份滑稽的樣子，“你的徒弟只不過不小心摔斷手指而已，至于你說的劉經(jīng)，說真的，我之前并不認識他，從面相看他，確實不像善類，人心隔肚皮，有可能他原來就是如此?！?p> “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女兒？”
喬樂山遲疑地看著洛奇，不解他為什么如此肯定這個傳言。
“想?！?p> “你付得起代價嗎？”洛奇挺直腰，想盡量裝個絕世高人，“要一個將死的人復(fù)活，這代價可不小?！?p> “我的女人是我的一切——”喬樂山低頭回憶起自己的女兒，又開始落淚?！拔覠o妻無父母，除了賭坊和千金千銀，什么也沒有?！?p> “賭坊？”洛奇眼珠轉(zhuǎn)一圈，“那個賭坊……你大概率會失去?！?p> “給你？”喬樂山警惕地看著洛奇。
“不不不不?！甭迤孢B忙揮手，“你的事情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到時候你別跑來我這里哭?！?p> “你不要錢？”喬樂山無法思議這件事，他有一瞬間還以為洛奇是騙子。
“不要……”洛奇拖著長音，“但……事成之后，你可以給我一點報酬……”
“事成？”喬樂山緊鎖著眉頭，“你是說我的女兒能痊愈？”
“當然，如假包換。”洛奇富興繞味地指指池子，“試試也沒壞，你沒有任何損失，記住，你自己同意這宗交易的，哪怕?lián)p失全副身家救活你女兒，你也是自愿?！?p> “哎，小孩子，真不知道你葫蘆賣什么藥，也許你是好意的，但——”喬樂山望向門口發(fā)現(xiàn)，大概想要離去了，“我沒興趣陪你玩了，謝謝你陪我聊天，今天早上我受打擊太大，我得回去見我女兒最后一面了?！?p> 喬樂山悲不自勝，月亮從庭院的屋檐冒起，一只紅色鯉魚從水中躍起，發(fā)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落水聲。
喬樂山被驚動，不禁回頭觀看。
洛奇看到此情景，嘴角上揚，加了一句，“你看看，顯靈了——有沒有興趣試試？”
……
第二天，洛奇被搬貨工人吵醒，他舊店的東西全被搬到「驚奇雜貨鋪」，塞得嚴嚴實實跟一座倉庫似的。
里面的空間全沒了，只有門口到隔間的一條窄道。
街坊在門口指指點點，樂禍幸災(zāi)聊著洛奇發(fā)生的事。
“Rocky這下完蛋了，從兩間店變一間店，而且還被撤了食品銷售執(zhí)照，這條街是劉叔的天下了?！?p> “劉叔的店確不錯，價格實惠，還經(jīng)常送東西，那些女人更是……咳咳，要我看，是Rocky活該，他早該滾蛋了。”
“那句話什么來著？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唐人街風云操戈多年，水流花落，誰敢拍胸口說自己屹立在這永不倒？”
“Rocky？收皮拉！”
周星把門關(guān)上，回頭擔憂地看著洛奇，老板洛奇這幾天雖然諸多抱怨，但似乎從未流露出悲傷過。
“Rocky，巧金的老板——叫什么來著？喬樂山？他找你有什么事么？”
洛奇從沙發(fā)上起身，“怎么說？”
周星一臉懵逼地站在他面前，“今天早上6點，我去碼頭找點工人搬貨，見到他在門口想敲門來著，后來又跑了，扭扭捏捏不知道干嘛?！?p> “沒事，留他去吧?！甭迤姹硎静挥脫?，又閑得自在地喝茶。
又過了幾天，喬樂山終于登門求見了。
他還是一副落魄樣，但比起之前悅?cè)徊簧佟?p> 洛奇的笑容有點詭秘。
“你聽說了吧？”他醞釀了好久，才開口。
“你的賭坊倒閉的事？”洛奇問。
“沒錯。”樂山嘆一口氣，隨后眼神亮了起來，“但是我的女兒病好了?！?p> “嗯?！甭迤婧c頭，沒有太大反應(yīng)。
喬樂山看到這個笑容，終于繃不住了，他猛地跪下來，抓住洛奇的手，“恩人，是你救了我的女兒！”
“不不不，”洛奇連忙扶他起來，“不是我，是這雜貨鋪——我是說，那個仙池——昨天那個道士托夢給我，說這池子的能力已經(jīng)收回，道士也乘鶴仙去，你也付出了相應(yīng)的代價，不必糾結(jié)了?！?p> “代價……”喬樂山低頭自語這兩字。
他開始講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前天我的手下在藝街與人起沖突，在街上打了一場架，還把我賭坊的全部員工拉去幫手，他們打死了人，我的賭博執(zhí)照被撤銷了。”
“我之前打算重新裝修，付了不少定金，貸了不少款，這些小事本來給點錢可以搞定的，偏偏沙漠公司派來的高管，十幾年前與我有過矛盾，拿不會執(zhí)照，我的賭場算是完蛋了?！?p> 洛奇有點擔心，以為他反悔，“你說過失去一切也無所謂的?！?p> 喬樂山勉強擠出笑容，用力點點頭，“是的，我沒后悔，只是事情太詭異了，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后悔過。”
“你的女兒怎么了？”
“哎……簡直神仙顯靈……當晚我回去她還是一樣，我在床邊陪她一整晚，等到第二天，她一改以往病懨懨的狀態(tài)，竟然自己在屋內(nèi)活動。我感到奇怪，找醫(yī)生上門，他們也撓破腦門了，又是抽血又是把脈，都奇怪說她的病全好，那天我還沖來你的店，想問個究竟，后來又擔心我女兒只是回光返照，又回去陪了她幾天，她是真的痊愈了，現(xiàn)在甚至比以前還健康?！?p> 能救人洛奇當然很開心，他聽說過巧金賭坊的事，好像以往的合作伙伴紛紛上門追款，落井下石，賭場那天還有大賭客贏了幾百萬，巧金遇到這種倒霉到黑的事情，沒辦法不認是天命。
這意味站在他面前的，曾經(jīng)的賭坊大亨，現(xiàn)在只是一個潦倒破產(chǎn)的中年男人，他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
“你不會恰好有一百萬幫我度過難關(guān)吧？”昔日大亨無奈向洛奇嘆息，嘴角全是苦笑。
洛奇譏笑自嘲從柜子里，拿出一張衛(wèi)生督查下達的通知，上面寫著即日關(guān)閉，永不開張。
喬樂山噗嗤一下笑了，“我忘了劉叔那事了，現(xiàn)在想想，確實挺諷刺的。”
“所以……我不用那東西?！甭迤婷蜃??！澳忝靼琢税?？”
“額……但我不后悔，”喬樂山唏噓地笑了，“人生起起落落，再正常不過了，這么多年來，我什么福都享過了，這樣的結(jié)局也不是不可接受?！?p> “你打算怎么辦？”洛奇在沙發(fā)盤起腳，給喬樂山倒了杯碧螺春，示意他坐下長談。
“我工作也沒了，說真的，我來這里挺羞愧的，我看得出你需要幫助，你在幫我之前也暗示過……很可惜我真的一分錢都拿不出，你的大恩大德不知道何以為報?！?p> 洛奇攤手，說真的，他已經(jīng)無所謂了，起碼這宗交易雙方是滿意的。
喬樂山環(huán)視洛奇的雜貨鋪，說：“Rocky，你的店不會剛好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