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盟

　　今夜恰是中元節(jié)，永泰三宮的章臺、咸陽和興樂宮之間的宮門會徹夜開著，但對于贏澈來說，他并沒有多少時間。

　　贏澈加快了步伐，跟隨的侍從被他安排去濮泉宮為自己做沐浴的準(zhǔn)備，而他自己則謊稱要去天祿閣秉燭夜讀一會兒，侍從們沒有任何懷疑的領(lǐng)命而去。贏澈乘軺車從咸陽宮的太液池到章臺宮的天祿閣，下車后，輕易甩掉了宮人，便從天祿閣的后門一路用跑的來到了興樂宮的慈崇殿。

　　那一日老宮女梅列點(diǎn)燃了長秋殿，火勢也燒毀了慈崇殿的一角，開春后工匠緊鑼密鼓地修葺了一陣子，如今外觀看上去已經(jīng)煥然一新，內(nèi)里因無人居住依然一片蕭索。贏澈暗自慶幸燒毀的幸好不是寢殿的那一角，否則若床下的密道暴露出來，說不定他現(xiàn)在的處境會更加被動。

　　贏澈站在慈崇殿的寢殿中，周圍墨黑一片，靜的能夠聽見自己有力的心跳聲?，F(xiàn)在他在夜間的目力已經(jīng)與常人無異，但是在內(nèi)心的深處，卻依然抑制不住對黑暗的復(fù)雜情緒。黑暗，既令他感到恐懼，又令他感到安全。這并不矛盾，贏澈喜歡黑暗，黑暗可以把自己藏起來，但他懼怕從黑暗到光明的那一瞬，或者說是那一道黑白的分界線，換言之，令贏澈恐懼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后不可預(yù)知的未來。而這一次，身邊沒有瑚璉。

　　慈崇殿東側(cè)的寢殿里，贏澈久久地站著，漫長的等待中他近乎荒謬地胡思亂想——既然他的人生是從這里開始的，那勢必會在這里發(fā)生轉(zhuǎn)折，或許也會在這里結(jié)束。

　　贏澈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只能選擇良久地等待下去。

　　有腳步聲遙遠(yuǎn)地傳來，如果不是因?yàn)檫@樣靜，贏澈根本不會在意。很快，床榻下傳來了推拉的響聲，一盞燭火由弱至強(qiáng)，由遠(yuǎn)及近。

　　來人的語氣帶著一絲顫抖：“公子澈，請隨奴婢這邊來?！?p>　　熟悉的聲音，贏澈沒有料到會看見這張熟悉的面孔。

　　他沒有多問，跟著壇海，第三次踏上這條慈崇殿下的密道。

　　壇海舉著微弱的燭光在前面帶路，贏澈用手帕捂住口鼻隔擋灰塵，從容地跟在其后。

　　直至密道向右凸出一塊用于通風(fēng)的豎井處，贏澈看見已經(jīng)有個人盤腿席地而坐，身后墻上的燭臺上燃著一支白色的牛油蠟燭，燭煙的影子裊裊，投射在墻上。

　　走近了，贏澈才借著微弱的燭光看清盤腿而坐的人，鶴發(fā)童顏，穩(wěn)重自持，聽到贏澈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目光如淵潭一般幽深不可測。

　　長興侯，薛彭祖。

　　他什么時候來長安的？贏澈在心中暗自腹誹。

　　“時間有限，”薛彭祖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公子澈，我們長話短說吧?！?p>　　贏澈不動聲色地撩起袍裾，也學(xué)薛彭祖的姿勢，與他盤腿相對而坐。

　　長興侯薛彭祖慢條斯理地開口：“公子澈一定奇怪老夫?yàn)楹螘x在這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贏澈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薛彭祖試圖發(fā)起的寒暄，而讓話題直切痛點(diǎn)。贏澈喜歡做發(fā)起沖鋒的那個人，戰(zhàn)斗的節(jié)奏必須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出意外地，薛彭祖被自己突如其來這一問打亂了思緒，微微一滯，不愧是老狐貍，迅速恢復(fù)了常態(tài)，還徐徐綻放出笑容。

　　他揚(yáng)起手，伸出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耳后：“一位利益相關(guān)者向我透露了這一小小信息?！?p>　　贏澈面無表情，眼神卻轉(zhuǎn)向了站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壇海。

　　仿佛看穿贏澈心中的疑惑，薛彭祖立刻說：“不是壇海。他的級別，還不夠資格做這場游戲的玩家?！?p>　　贏澈的小腹在微微疼痛，他心里明白，那是自己在緊張時的表現(xiàn)。在問老宮女梅列他和贏凈究竟誰先出生的那一夜、在和瑚璉被困于天祿閣密道的那一夜、在普灌寺找到遺落的彤史和起居集注的那一夜、在知道金坆究竟是誰的那一夜，這種微微的痛覺始終伴隨著他。但贏澈告訴自己這其實(shí)是一件好事，疼痛使人勇敢，勇敢使人堅(jiān)強(qiáng)。

　　贏澈放緩呼吸的頻率，好讓灰塵不那么多地吸入肺部，他告訴自己要從容鎮(zhèn)定，至少要表現(xiàn)出這樣。但是坐在薛彭祖的對面，很難不感受到壓力。

　　“級別？游戲？玩家？”

　　“儲君之爭本質(zhì)上就是一場游戲，不是嗎？”薛彭祖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是游戲，也是比賽，贏家成為儲君，輸家……沒有人會在意輸家?！?p>　　贏澈不說話，也毫無表情，像灌木叢中隱身潛伏的毒蛇，觀察對手究竟會做出怎樣的試探。

　　薛彭祖的聲線像一位慈祥的老祖父：“但這場比賽從來都不是你和公子凈兩個人之間的斗爭。玩家也是要分陣營的。獲勝者代表的是其背后集團(tuán)的利益?！?p>　　贏澈輕輕拍了拍膝頭的灰塵：“長興侯若是再不說明來意，我就先告辭了?！?p>　　薛彭祖壓低聲音輕輕笑了兩聲：“毫不拖泥帶水，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p>　　贏澈的視線隨著薛彭祖鄭重其事地站起身來，肅立后再度落下，姿態(tài)端肅地長跪于贏澈面前：“公子澈在上，請?jiān)试S老夫?yàn)楣有R之勞！”

　　贏澈不為這大禮所動：“你到底要干什么？”

　　“扶持您成為大秦帝國的儲君！”

　　“我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皇后有永嘉侯崔氏和安陸侯裴氏的支持，校場騎射比試又大勝公子凈，儲君之位于我，不過探囊取物而已。薛侯爺，您的提議對我沒有價值?！?p>　　薛彭祖慣例露出慈祥的笑容，但贏澈看的出，這慈祥的背后是貪婪和卑鄙。

　　“真的沒有價值嗎，公子澈？您上述所言，的確是大部分人心中所想，但是唯一經(jīng)不起推敲的是——您可不是皇后親生的啊，”薛彭祖又適時地用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耳后的位置，“這件事情一旦披露，衛(wèi)皇后所有的政治籌碼會瞬間坍塌，那些您以為會支持你的集團(tuán)，會扭過頭去支持公子凈，那時候您的處境就很危險了，不是皇后的兒子倒也無妨，若是讓陛下懷疑起血統(tǒng)的純正，別說繼承權(quán)，您皇室的身份，甚至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公子澈，您真的不需要盟友嗎？”

　　贏澈咬緊牙關(guān)問：“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彭祖面若平湖：“老夫說了，利益相關(guān)者的情報。每個人都有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能夠被掌控。”

　　贏澈在心里告訴自己冷靜，他早已把那些與自己身世相關(guān)的竹簡藏回天祿閣，他確信世上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因此他在判斷，薛彭祖是不是在詐自己。

　　“你沒有證據(jù)。”

　　“證據(jù)？”薛彭祖微微一笑，笑的令人憎惡，“老夫不需要證據(jù)，只需要放出風(fēng)聲，三人成虎就足以影響陛下的判斷。話說回來，公子澈怎么知道老夫就沒有證據(jù)呢？老夫從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p>　　對峙的節(jié)奏似乎已經(jīng)完全被對方掌控了，不行，我不能自亂陣腳，贏澈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

　　薛彭祖卻仿佛來了興致：“我畢竟是個老人家了，活得久一點(diǎn)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你會看到、聽到和知道許多年輕人不知道的事情，況且我這個人記性還算不錯，只要通過耳后的勾云紋這一個點(diǎn)，倒生、早產(chǎn)、密道、壇海、金坆……就像在雜亂的絲線里找到正確的線頭一樣，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倒推上去，根本不需要親眼目睹所有事實(shí)，只需要幾個點(diǎn)，真相就在眼前?！?p>　　“喀啦”，贏澈仿佛聽見自己心里的堅(jiān)盾碎裂的聲音。

　　但他還是強(qiáng)撐起一副姿態(tài)問道：“你想要什么？”

　　掌握了主動權(quán)的薛彭祖露出勝利的微笑：“老夫說過了，要扶持您做大秦的儲君?！?p>　　贏澈一字一頓地又問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薛彭祖不是無欲無求的菩薩羅漢，他既然做出了選擇，勢必要有所求，贏澈想在這筆交易談成之前盡早知道這條老狐貍到底意圖何在，他要的東西自己給不給的起。

　　“我們終于談到重點(diǎn)了，不是嗎，公子澈？”薛彭祖突然放緩了節(jié)奏，“您現(xiàn)在還趕時間嗎？”

　　贏澈無奈，只能配合：“顯然還是性命更重要一些。”

　　“我們終于能夠平等對話了。公子澈，老夫就直說了。陛下一直有削藩的念頭，借王啟年之手去平定海龍王，借機(jī)敲打永昌侯竇氏就是個試水。到了老夫這個年紀(jì)，所要思慮的已經(jīng)不止一己之榮寵，而是背負(fù)著整個家族的命運(yùn)和前途，如今宇內(nèi)平定，陛下富有四海，再加上像岳駿德、程騖這樣的朝堂新貴上場，陛下想要抹掉四大家族的心思昭然若揭。老夫把孫女送進(jìn)后宮也是出于保全整個家族的心思，但是陛下是真龍?zhí)熳?，不會因?yàn)閷σ粋€女人的感情就喪失政治利益的權(quán)衡，況且，薛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還遠(yuǎn)遠(yuǎn)不及……這么說吧，薛夫人在陛下心里根本沒有地位?！?p>　　薛彭祖緩緩道來的語氣配上他蒼老慈祥的聲線，讓贏澈一定程度地相信了他的確是站在家族長者的高度上試圖在政治的洪流里獲取利益，這使他有了弱點(diǎn)。贏澈清楚他和薛彭祖坐在這里無非是在談交易，而對方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死穴，現(xiàn)在又自曝弱點(diǎn)，看上去倒真是一副誠心談合作的姿態(tài)。

　　“到了老夫這個年紀(jì)，名利、功業(yè)什么的，”薛彭祖自嘲地?fù)u了搖頭，“都抵不過時間了，老夫只想趁這最后的機(jī)會爭個從龍之功，保個平安晚年。”

　　雖然聽上去很有信服力，但是贏澈選擇一個字都不相信：“侯爺也可以選公子凈啊?！?p>　　薛彭祖的回答像是有備而來：“儲君是未來的皇帝，眾目睽睽之下，您在校場一對一比試時把公子凈殺個片甲不留，儲君是要贏得尊重的，公子凈開局不利。更何況，他從血統(tǒng)上就輸了。”

　　贏澈不解：“血統(tǒng)？指的是賈美人是百越女子嗎？”

　　薛彭祖不置可否，但無意就這個話題繼續(xù)深入。

　　“皇后近來已經(jīng)把賭注往長公主嬋羽那里挪了，您知道吧？”薛彭祖露出毒牙。

　　贏澈不受他的激將，卻也知道他說的基本屬實(shí)。自從七月初八那日，嬋羽得到黑玉，背后顯出龍影，作為三個孩子中唯一擁有黑鷹和黑龍雙圖騰護(hù)持的人，已經(jīng)有傳聞?wù)f嬋羽是真龍繼承人，當(dāng)然衛(wèi)皇后也在這個說法上傾注了不少力量。贏澈不可能不知道。

　　“據(jù)老夫所知，崔閥似乎已經(jīng)準(zhǔn)備和公主聯(lián)姻，作為與皇室同源的古老的西北貴族，得到崔氏的支持相當(dāng)于事半功倍；遼東裴氏的風(fēng)向也在向衛(wèi)皇后傾斜，裴氏因?yàn)榕嶂芾虾顮數(shù)囊幻鼏韬粢环譃槎?，衛(wèi)皇后還在待價而沽，等待看是大房給出的條件更好，還是二房。”

　　贏澈聽出來了，薛彭祖是在旁敲側(cè)擊地告訴自己，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

　　贏澈雙臂環(huán)于胸前：“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和你結(jié)盟，你就去支持嬋羽？”

　　薛彭祖看出贏澈的防備：“如果我想支持一個女皇儲，為什么我不選擇與我血脈更近的慕冬公主？”

　　無可反駁，贏澈沉默。

　　沒有退路了，贏澈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我做什么？”

　　薛彭祖從大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圓盒，推到贏澈的面前。贏澈拿起來看了看，盒蓋與盒身的邊緣被厚厚的蜂蠟封了一圈。

　　贏澈在耳邊晃了晃小盒，里面裝的應(yīng)該是膏狀的東西，他露出一個疑惑的眼神。

　　“里面是防蚊蟲的香膏，公子凈中秋后即將啟程出海去格蘭德國，船上可是什么跳蚤臭蟲都有，一點(diǎn)小小的送別禮，也算是全了此生的兄弟情誼。”

　　贏澈揚(yáng)起嘴角嘲諷一笑，薛彭祖的話，十個字里連一個可信的都沒有。

　　薛彭祖看出贏澈的不屑，堆起了笑容，眼角的笑紋像綻開的菊花：“當(dāng)然，涂多了，也會引起些皮膚潰爛的小毛病，海上缺醫(yī)少藥，會發(fā)生什么就說不準(zhǔn)了?！?p>　　贏澈冷冷地問：“你要我弒親？”

　　薛彭祖也收起笑容：“公子澈，我們既然要同乘一條船，您好歹要納一份投名狀吧？況且，您也不希望陛下除了您之外還有其他候選人做退路吧？”

　　贏澈把小圓盒緊握在手中。

　　薛彭祖提醒：“千萬別自己隨便打開，藥性很強(qiáng)的?！?p>　　贏澈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把小盒收于袖中：“那嬋羽呢？你打算怎么對付她？”

　　薛彭祖的笑容看上去成竹在胸：“老夫會順著衛(wèi)皇后的造勢再點(diǎn)一把火，把長公主的真龍繼承人天啟坐實(shí)。讓世人都以為我薛閥選定了嬋羽做儲君?！?p>　　贏澈臉色微微一變，繼而心中了然。

　　若薛彭祖也親自下場公開或暗中表示支持嬋羽，坐擁三大門閥的支持，表面上看嬋羽贏得板上釘釘。但是父皇會允許自己的繼承人是門閥操控的傀儡嗎？越多門閥支持嬋羽，嬋羽就越危險。

　　薛彭祖不愧是狐貍成精，老謀深算。但薛彭祖的承諾和忠誠，值多少錢呢？值得自己拿整個前途和命運(yùn)去賭博嗎？但如果不和薛彭祖合作的話，自己就可能面臨一無所有，身敗名裂。

　　自己現(xiàn)在有選擇嗎？前進(jìn)是一刀后退也是一刀，信薛彭祖是一刀，不信薛彭祖也是一刀。成大事者，做的就是沒有成本的買賣，成者王侯敗者寇。

　　但弒親……還是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贏澈的承受范圍，弒親勢必是要遭到詛咒和報應(yīng)的。

　　贏澈討厭事情的主動權(quán)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覺。

　　他握了握袖中的小圓盒，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一個殘忍的、毀天滅地的主意。

　　利益，促使他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