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晃的馬車內(nèi),易辭盤腿坐在軟墊上,身體跟隨馬車搖晃的規(guī)律輕輕晃動。
馬車很是華貴,車廂內(nèi)壁用了他喊不出名字的布料包裹著,布料柔滑,上有精美花紋,兩側(cè)的車窗以墜了流蘇的帷幕遮擋,在他身前擺著一方茶幾,上有玉制茶具。
車內(nèi)的一切與他身上普通廉價的青色布衣形成顯明對比,他應(yīng)該是第一次坐這么奢華的馬車,易辭如此想到。
“不,剛出生的時候,也坐過?!蹦X海中,一個聲音反駁了他的想法。
“你記得可真清楚,蘇青陽?!?p> 易辭自幼與別人不同,他體內(nèi)有兩個靈魂,兩個不同的靈魂,一個是易辭,一個是蘇青陽,兩人一起長大,是世間最親密的人。
兩人思維獨立,卻能記憶互通,只要他們愿意心靈相通,就能知道對方此刻的想法。
也可能是這十六年來的相處,讓他們習慣了。
他們兩人中,蘇青陽屬于外來者,只是一開始記憶不全,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恢復(fù)前世的記憶。
前世是一名披著廚子身份的殺手,最后因為他太慫了,暗殺任務(wù)屢次失敗,所以正式轉(zhuǎn)變成全職廚師,認真鉆研各類美食的做法。
最后死在了第一個暗殺對象的妻子手里,他做夢也沒想到對方報仇找錯了人。
人真不是他殺的!
死得太冤。
易辭這個少年郎在他恢復(fù)這一段記憶以后,總會無情地嘲笑他。
靈臺深處的角落里,有一座潦草的茅屋,那是他們一起搭建出的,兩個模樣一樣的少年并排坐在茅屋前的長凳上。
“等會你去哭,我哭不出?!?p> “死的是你爹,你哭?!碧K青陽抱著頭往后靠,他說的風輕云淡。
“你演技好,你上?!?p> “年輕人別慫,眼淚擠擠就出來了,哥哥挺你。”
“少來,你個沒膽的廚子?!币邹o鄙視了他一句,就消失了。
外面有人在喊他,易辭睜開眼就看見撩開車簾朝他說話的管事。
“少爺,前面就是咱們宣平候府了,您快將孝衣?lián)Q上,做些準備,也免得老夫人他們見了責怪您。”
“多謝劉管事。”
面對劉隆的好心提醒,易辭點頭答謝,有條不紊地將身側(cè)的白色孝服套在身上。
他撩開窗上的帷幕,映入眼簾的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各種叫賣聲也隨之涌來,在這一瞬間,他眼中的世界仿佛“活”了過來。
賣花的姑娘提著籃子歡笑著從車旁走過,他嗅到了葉藍花的幽香,這個小姑娘是昭國人,穿著大膽奔放,露出兩條白皙柔嫩的胳膊,高挑的身材,微卷的及肩長發(fā),以及昭國人特有的藍色眼眸。
這是大齊最南邊的宣城,比鄰南昭。
兩國素來交好,貿(mào)易往來不絕,故而在宣城街頭的昭國人隨處可見。
易辭是宣平侯的私生子,母親是侯府的歌姬,在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而剛出生的他也被送往城外一處莊子上。
十六年來,他第一次踏足宣城。
因為他爹宣平侯死了,侯府的人接他回去扶靈送終。
“少爺,到了?!?p> 恍惚間,聽到劉隆的聲音。
侯府大門上方懸著一方玄色牌匾,牌匾上漆了四個金色大字,門前掛了白綾,連兩個大石獅子上都布置了白綾,穿著素衣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
易辭對于侯府沒半點感覺,里面的人和物都很陌生,他像是前來祭拜的外人,任由劉管事領(lǐng)著一路前行,穿過前庭,進入中院,就見靈堂內(nèi)擺著三副棺木,有幾個婦人在兩旁哭得死去活來,年輕的女子輕輕抽泣。
“爹爹,大哥,二哥,你們怎么狠心丟下易歡啊……”
少女的一邊燒著紙錢一邊碎碎念叨,回憶著故去之人還在時的場景,不禁潸然淚下。
易辭豎著耳朵聽了會,就被劉管事拉著往另一邊走了。
“先去見老夫人。”
易辭回過頭,問:“去世的不止我爹一人?發(fā)生什么事了?”
蘇青陽吐槽:“兩個嫡子都死了,沒人送終,難怪要接你回來,這樣一來,侯爺?shù)奈恢靡彩悄恪蹅兊牧恕!?p> 宣平侯只有一正妻,不曾納妾,只有兩個嫡子一嫡女,至于易辭,完全是因為侯爺醉酒后的產(chǎn)物,易辭的母親死后都沒個名分。
劉隆道:“這事我不好多嘴,等會老夫人會告訴少爺?shù)摹!?p> 老夫人是侯爺?shù)哪赣H,也是易辭血緣上的奶奶。
很快就到了老夫人所在的屋子前,劉隆讓門前的丫鬟通報了一聲,就聽到里頭傳他進屋的聲音。
老夫人徐氏面容端莊,發(fā)如銀絲,梳的規(guī)規(guī)整整,眼眶有些濕潤,不久前才哭過。
易辭在見到徐氏的那一瞬,如同換了個人,不復(fù)方才的平靜,他面帶戚色,朝徐氏行叩拜大禮:
“孫兒易辭見過老夫人?!?p> 聽他哽咽的聲音,老夫人下意識皺了下眉,對此子她素來不喜,可現(xiàn)在是沒得辦法,過了一會,才示意身旁的嬤嬤將他扶起來。
“少爺快些起來,地上涼?!?p> “多謝?!?p> 被扶起身的易辭道了聲謝,隨后朝徐氏深深鞠了一禮。
“孫兒不孝,十六年來未曾到奶奶和父母面前盡孝,沒想到回府時,竟是父親他們……”他哽咽著,說到此處,年輕俊美的臉上有了淚痕。
“這十六年來,孫兒幻想過見到父親時的各種場景,從未想過回府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孩兒再也見不到父親的模樣……父親有問靈境的修為,一般人哪是他對手,到底是誰將他害了,孩子雖然修為太差,可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為父親和兩位哥哥報仇。”
易辭言辭懇切,俊秀的臉上還有些許稚嫩,徐氏打量他了一會,似是被他的赤子之心所打動,緩聲道:
“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澹兒他們并非被人所害,而是一樣?xùn)|西……”
老夫人將事情原委緩緩道來,易辭聽后,恰當?shù)芈冻稣痼@和疑惑的表情,他老成慣了,就算真的驚訝,也不會明顯的表露出來。
宣平侯在一個月前得了皇室的命令,需親自送一樣?xùn)|西前往皇都,將東西交給宣平侯的人也說了,‘此物兇險,需多人護送,切莫將盒子打開’,說完那人就掛了。
宣平侯生性謹慎,見那人死狀恐怖,身上又不見傷口,也對手里盒子產(chǎn)生了些許忌憚,找人將盒子用鐵鏈鎖住,再裝入一個鐵盒內(nèi),這才帶人出發(fā)。
半個月后,有一支商隊到侯府說他們在路上見到穿著侯府衣裳的人的尸體,有百多人,死狀詭異。
聽他們仔細描述后,老夫人他們頓覺心慌,世子帶著弟弟前去查探。
兩人一去不復(fù)回。
再后來,府上的人又派了人去尋,尋回來的卻是兩百多具冷冰冰的尸體,死狀與當日送盒子來的人一模一樣。
“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易辭問道。
老夫人搖頭。
“盒子還在——府中?”像這樣恐怖的東西可千萬別在府中,離得這么近,他怕被影響到。
“你在害怕?”
從老夫人古井不波的眼中,他看到了不容抗拒的威嚴。
不等易辭答話,她接著說:“澹兒僅有三子,現(xiàn)在只有你活著,侯爺?shù)奈恢檬悄愕模秃凶拥娜蝿?wù)也是你的?!?p> 易辭張了張嘴,又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老夫人態(tài)度決絕,他說什么也沒用。
“聽你方才所言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現(xiàn)在你爹你哥就躺在外面,去哭,哭大聲點,讓你父親感受到你的孝心?!?p> 老夫人說罷便閉目垂首,不再管他。
易辭執(zhí)禮告退。
他一走,老夫人便睜開眼瞅了眼門口:“父子兩從未見過,哪來的感情,說什么盡孝?!?p> “既如此,老夫人為何還要他繼承侯位,那兩個表少爺……”老嬤嬤低聲道。
“會哭會演總比什么也不會要強,終歸是澹兒的孩子?!?p> ……
那廂,易辭體內(nèi)兩個靈魂在進行深入交流。
“你剛才為什么要裝傷心的樣子?”
易辭問道,在進入老夫人房間后,他就將身體的掌控權(quán)給了蘇青陽,在靈臺里靜靜看他表演,看他被老夫人幾句話打發(fā)出去,樂了。
“你爹……算了,咱爹死了,總要有傷心的樣子,就算老夫人看出我是在演戲,心里也會看我順眼一些,剛才經(jīng)過靈堂時,你有沒注意到那兩個眼神不善的青年?”
“嗯。”
“他們身上穿的孝衣是直系親屬才穿的,而咱爹并無兄弟,兒子就三個,我們算一個,剩下兩個在他旁邊躺著。
他二人身前還有個個婦人在哭靈,那婦人的模樣與侯爺夫人長得有七分相似,結(jié)合我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身份,以及他們看我那不善的模樣,一看就是來爭侯位的,要是不在老夫人面前表現(xiàn)好一點,說不定我就被趕出去了,私生子哭靈說出去也不好聽?!?p> 蘇青陽一口氣將他分析出的說完,要不是易辭屏蔽了他,用不著這么麻煩,心靈相通,通一通就好了。
“現(xiàn)在滿意了?高興了?”易辭挑眉道。
“我……別問了,我想哭?!?p> “前面就是靈堂,眼淚擠擠就出來了,哥哥挺你?!?p> “……”
片刻后,侯府內(nèi)響起了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哭聲,驚訝了靈堂眾人,嚇呆了吊唁賓客。
易歡小聲抽泣著,眨巴著眼看著抱著棺材傷心流淚,哭得聲音嘶啞的少年,一臉疑惑,真的有這么傷心嗎?是我對父親他們的感情不夠深嗎?
隨后被感染的學著易辭的樣痛哭流涕,甚至抱作一團,鼻涕眼淚都在擦在對方身上,別人拉都拉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