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節(jié)之后發(fā)生了很多事。
三月份,爺爺因肺部感染去世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住了26天沒有控制住層出不窮的病菌,醫(yī)生告訴溫亦真已經(jīng)全部耐藥了,老人恐怕?lián)尾贿^今天了。
溫亦真走到父親的床前,爺爺隔著氧氣面罩艱難地說話,他的氣管已經(jīng)在18天前搶救時被切開,現(xiàn)在那里連接著呼吸機,使得虛弱的他語音就更加微弱了,弱到聽不清,但是溫亦真知道他要回家。
他給哥哥們打了電話,把父親接回了家,老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環(huán)顧著四周輕輕地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溫暖和溫煦趕到家里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走了,叔叔們給他換好了衣服,風紀扣嚴整地系著,看不見氣管切開的傷口。
溫暖撲倒在床前,失聲痛哭,兩年前奶奶去世的時候她這樣無法抑制地痛哭過,那是在太平間冰冷的燈光下。
今天爺爺也走了,把全家福上的那個家也帶走了。
三日后爺爺下葬,當天下午從墓地回來溫暖,溫煦和三叔,小叔,溫誠一起去了二叔的家里。
小叔溫亦真要跟大家說一件事,一件大事。
他拿出一疊厚厚的合同擺在茶幾上,他幾年來炒股票賠錢了,為此他把房產(chǎn)抵押借了貸款,他本指望這樣可以翻身,但是全部套進去了,他的損失超過了500萬,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力償還貸款了,銀行一個月后就要收走他的房子。
他的手顫巍巍地拿著幾張紙,上面寫滿了數(shù)字,他低著頭說:“我現(xiàn)在就要流落街頭了,我不能讓銀行把房子收走啊,我不能讓溫誠和心純跟著我無家可歸呀,求你們幫幫我吧,幫我先保住房子。”
大家沒有馬上說話,二嬸看了看合同想問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溫亦真解釋說,他每次都想下一支肯定會漲的,結果越陷越深,他講到一些細節(jié)的時候被溫誠打斷了:
“別說那些了,有用嗎?”他的語氣堅決,甚至有點冷:“現(xiàn)在是說怎么解決?!闭f完他看著其他人等待答案。
二叔溫亦強最先打破了沉默,說他剛剛有一個理財?shù)狡诹?,還沒有再買,而且他已經(jīng)簽訂了合同把以前的一套房子賣了,15天之后就可以拿到首付款,加起來他可以拿出280萬,20天之內(nèi)就可到賬。
三叔溫亦明思忖了半晌,面露難色,說:“最近兩年家里也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不好說就不用說?!倍宓吐曁嵝蚜怂幌?,他點點頭,繼續(xù)說:“我還有一些積蓄,但是……”
溫誠又打斷了他的話,利落地說:“現(xiàn)在就談解決,別的沒意義,您就說吧,到底能給多少,什么時候能給?”
溫亦明想了一下回答:“40萬,這是我的最大能力了,再多我真的……”
溫暖一直沒說話,溫誠的目光投過來,她并沒有與之對視而是轉(zhuǎn)向了溫亦真:“對不起,小叔,小鄭在外地投資項目資金都放出去了,我現(xiàn)在無能為力?!?p> 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但是她的內(nèi)心此時波濤洶涌,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小叔的困境,她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不能施以援手,若是她有能力,她一定會直接給他解決問題,她會盡全力。
但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用嗎?她的心里充滿了愧疚,她恨自己,也恨鄭子超,她覺得他們對不起溫亦真。
那天夜里溫暖自己偷偷地哭了一場,溫煦起夜的時候發(fā)覺了勸她別想太多,小叔的難關可以過去的。溫暖仍舊無法抑制,泣不成聲。
溫煦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她勸解不了溫暖,就像她替代不了溫暖和溫亦真的感情,他們一起長大,那些絲絲縷縷,點點滴滴,豈是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又豈是他人可以分擔的?
凌晨兩點多,溫暖給鄭子超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爆發(fā)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解決問題?”
溫煦在房間里聽到了溫暖的怒吼,她知道溫暖忍無可忍了,她要把這種情緒宣泄到鄭子超的身上。
在此之前,溫暖從未和她談及過鄭子超業(yè)務上的細節(jié),盡管她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將近十年了,她們姐妹之間沒有刻意的秘密,但是會有不去觸碰的話題,不是她們故意回避,是她們選擇并構建著一種她們認為合理的相處方式。
單就溫暖而言,她不會和妹妹談及這些瑣碎,特別是困難,她的這個標準和對待曉天是一樣的,她覺得溫煦和曉天生活得一樣單純平靜,她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單純平靜,這是她對媽媽的承諾,是她堅定的信仰。
溫煦感激姐姐為她做的一切,這一次她感到姐姐承受的壓力和痛哭,她更明白,溫亦真在姐姐心中的位置,形同于她的原生情結。
無論多么復雜的情緒和關系糾纏其中,事情總還是會沿著它的軌道發(fā)生發(fā)展。
正如溫煦所說,小叔的這個難關是可以過去的。
因為溫亦強,溫亦明按時給了錢,小嬸程心純也從她的哥哥姐姐那里借了一部分,溫亦真還上了銀行貸款,他的房產(chǎn)抵押危機解除了。
那段時間里,溫亦真和溫暖幾乎每天都通電話,溫亦真說他必須得和溫暖說說話,不然他就要瘋了。他的心里壓力太大了,他有時因為無地自容而生無可戀了,但是想想他的債務總要償還的,他不能把這些債甩給老婆兒子吧。
溫暖每次拿著聽筒,聽他來來回回說上半個多小時,她都不知道該從哪里接上溫亦真的話。
最后她也會重復幾遍:“小叔,沒事的,你還有溫誠,還有我呀,我們還年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都會解決的啊?!?p> 如果,后面的如果她不想說出口,如果鄭子超不惹這么多的事,如果她像前幾年比較從容,她就可以果斷處理好這些問題,至少不會讓小叔如此焦慮。
讓溫暖焦慮的是,一天下午她去單位看望溫亦真,在辦公室里,溫亦真告訴溫暖他想再挪點資金,小規(guī)模地買幾支股票碰碰運氣,他說他已經(jīng)分析好了,應該不會再出問題了,而且他也絕不會再貪了,就在這個資金范圍之內(nèi)運作,絕不再追加投資,他也沒錢再往里投了,更不會再動房子或車子抵押的念頭。
溫暖立刻阻止了他,大聲說:“小叔,這是個沒有規(guī)則的大賭場,你投進去的是真金白銀,出來可都是市值。你說不貪,不貪你就不會出事了,你還記得十幾年前就有過的教訓嗎?”
這個教訓只有溫亦真和溫暖知道,那時溫暖也小炒了一點股票,因為她的一個同學在一個很大的期貨公司里做總裁助理,她就跟著期貨老板的節(jié)奏買進或斬倉,穩(wěn)步收益,還賺了幾筆。
每次她也會把消息第一時間和溫亦真分享,溫亦真也準確無誤。
但是后來有一次,溫暖通知溫亦真馬上斬倉,溫亦真當時正在開會脫不開身錯過了交易時間,正好又趕上周末,等到周一一早開盤的時候,全線崩潰,他當時投入的幾萬塊錢幾乎血本無歸,好在這筆錢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最近的收益所得還不至于傷及根本。
他后來寫了三個斗大的字“貪必死”掛在了床頭。
他們兩個人沒和任何其他人提起過這件事,溫暖此后就不做了,她也勸溫亦真罷手,最少不能把這個當成主要的營生,但是溫亦真堅持認為這是自己致富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多年股海沉浮。
“貪必死!”溫暖重重地念著。溫亦真才答應不再嘗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