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音聲起,本已天光大亮,驕陽涌現,卻驀地暗暗沉去。
暑氣漸升,潮濕悶熱,烏云壓得極低,令人透不過氣。
閃電待發(fā),鳴雷隱忍,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似在醞釀一場極大的盛會,只是穿過這繁復云層,望及群山萬壑之間,凡人如蟻,徒作匆忙,不解其中之義。
眾人紛紛抬首,暗道雨意初見,如此憋困,還不如早些降臨。
遠處山巒的霧氣開始逐漸加深,濃重至深灰色,借由頂處疾風,不斷向此處蔓延。
宗顧將目光收回,想起他們經山間埡口時也曾聽過這種鈴音,而他曾經猜想過正是此聲,才令眾人失了心智。
他慌忙去看宗德,宗德的喜怒并不露于外表,此刻還是一副面無表情之態(tài),可目光發(fā)呆,直勾勾看向那位女子,這便有悖常理了。
他用手在宗德眼前晃去,果然沒有任何反應,正想著要不要直接打一巴掌,忽聽一個女聲在不遠處響起,聲音細長:
“你可以用你的血來救他啊?!?p> 宗顧眉頭擰起,看向這位素衣女子。
她即便上了年歲,卻依舊風姿不減,舉手投足之間,與官家、鄉(xiāng)家女子皆不相同,他竟偶然看出她的風塵之氣,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姜茹冷聲一笑,向他走近。
水長老攔住她:“你可知此后生是誰?”
她看著水長老,露出滿不在意之相。
“你以為擺個‘問靈’陣,贈碗茗溪侯,這孩子就是他了?”
她暗將余光瞥向姜良,顯出難得的柔情,隨即又恢復到嚴肅之態(tài),偏頭瞥眼宗顧:
“這孩子和他那陰險狡詐的爹長得一模一樣,你覺得好看不忍心殺,我來動手?!?p> 姜良小心翼翼看著她:“姑姑,還請小心?!?p> 她沖姜良淡淡一笑,將水長老攔她的手臂決然甩開。
水長老的目光跟隨著她的身影,見她飛躍而上,直到在不遠的巨石處落腳。
取了腰間一枚金色的鈴鐺,輕輕晃動起來,露出一抹慘淡又自信的復雜笑容。
水長老長嘆一聲,暗道如今已是如此,做的太絕反而不妥,更何況,她又怎么會贏?
宗顧未從那巨石之處聽到想象中的清脆之聲,卻是一時間,濃霧侵襲,馬聲戰(zhàn)戰(zhàn)。
隨后,宗家軍的兩隊人馬在內部亂作一團。
一隊是由宗德最先帶出去剿匪,而后不知因何故來此,另一隊則是宗顧帶領而來。
因來時方向不同,此時分作東、西兩路,中間隔了這寬闊的平地。
此時軍隊之中,殺聲四起,目及對方,似仇敵見面,分外眼紅,騎馬狂奔,舉刀便砍。
于是這平地,瞬間便成為宗家軍的兩方騎兵廝殺之場。
一眾姜家子弟們被水長老所護,水長老已全然無暇去應對這宗家軍之間的內戰(zhàn),而說是無暇,說到底就是不愿插手而已。
木長老站在臺上,收回了方才的絲線,頗有些得意,回首看向金、土二位長老。
“你倆也學學,姜茹這老姐姐這么厲害,金長老之位她做挺合適?!?p> 金長老未理會,只輕續(xù)了茶,等壺嘴高高揚起:
“方才姜復與家主共飲此茶,不如吾三人也隨之吧?!?p> 木長老有些發(fā)怒,單指著二人氣結。
“你……你們,也認為那宗家娃娃是家主?”
金長老舉著茶盅,遞給木長老:“姜苑兄消消氣,現在不是,未必以后也不是?!?p> 木長老順手接過,不禁問:“你這是何意?”
土長老笑笑,與其他二人相碰,隨著方才金長老之意:“當然,現在是,未必以后還是?!?p> 這一來一去,搞得木長老有些迷糊,卻也在似懂非懂之間,同這二位飲了此茶。
轉首臺下。
安息香在廝殺之聲中燒得猛烈,宗家軍在幻術外加這鎮(zhèn)痛之香的助陣下,早已忘卻本心,揮刀過處,血光飛濺。
宗顧夾在自己的兄弟們之間,暗嘆原來這安息香是如此作用,忍卻心中之痛,攬過宗德的手臂搭在肩上,用劍背抵住一個又一個士兵的攻擊,僅是幾個回合,便躲閃不及,身上已多處見傷。
隨后,他耳邊響起那沉重的鈴音,震耳欲聾,腦中似有東西攪動,他擔心再中幻術,忙用布團為宗德與自己堵住雙耳。
他心煩意亂,加上也不知是哪個士兵,在背后來了那么一刀,沒站穩(wěn),終于趴到地上,連帶著宗德也一同倒下。
宗德的額頭上沾了他的血,應該很快便能醒來,此時興許被幻象所困,一時還未能抽離。
“聽說,你叫宗顧,字回之?!苯悴恢螘r走到他身邊,聲音戲謔。
方才的士兵已被她擺手之間轉了方向。
壯漢揮動雙錘向宗顧而來,也被她輕輕松松卸了力氣,翻倒在一邊。
她目光中隱約有些淚光:
“你爹給你取這名字,是欲讓誰回頭,又是欲讓誰回之?”
他靜默不語。
她見他不回,又自語:“有傳聞說宗家二公子是天上持劍童子轉世,才貌雙絕,卻自小病弱,是以在人間待不長久,經得劫難,便要回天宮去了。
今日得見,似乎你的本領,僅僅是以自身血液令術法失效。只是這幻術,你可致人清醒,卻無法預防中招。”
她蹲身,從他無力的手中奪過晚霞劍,上下打量,猛然覺得這劍有些眼熟,不過也顧不上許多:
“宗家軍全軍覆沒,你倆自然也跑不了,那就先殺他,再殺你吧?!?p> 她舉劍便刺,宗顧只好費力爬起來,擋在宗德身前。
宗德恍惚間已然回神,見回之對自己如此,一時悲喜交加,可周身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身死人手。
此刻眼眶發(fā)紅,目眥欲裂,青筋暴起,雙拳握實。
這晚霞劍原是回之生母所用,如今,卻要用此劍結束他的生命,實乃天大的玩笑!
宗德擰眉,大聲言道“不要”二字。
宗顧抬首看向姜茹,眼神清冽,毫不畏懼。
可劍刃將觸未觸,忽然幾語琴音傳來,夾帶著極大的內力與這劍身相撞。
晚霞劍隨即脫了姜茹之手,落到地面,發(fā)出陣陣余鳴。
她默默向琴聲源頭望去,目光中的恨意有所消散,進而閉目聆聽起這熟悉的琴曲。
其聲悠揚,抵了那沉悶的鈴音,霧氣逐步消散,而宗家兵將也開始陸續(xù)恢復神智。
一個個大夢初醒,不知方才發(fā)生了什么,望向周側同伴尸身,再看回手中帶血的刀槍,眼前仿佛映起軍中相殘之像,大概已知道手中沾染的乃弟兄鮮血,心中大慟。
見大公子與二公子正在中心之位,宗家軍殘部不約而同向中央護衛(wèi)而去,調轉兵刃,怒目看向一眾姜家子弟。
宗德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感慨萬分,本是想對回之說些溫暖之語,可一張嘴就換了口氣:
“自我返家后,你一直與我對立,為何今日還要救我?”
宗顧默默起身,沖宗德伸出手去。
“你說過,就算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之上,死在這里算什么?!?p> 宗德微作一怔,隨后掛上難得的笑意,卻極不自然,握住他的手,起身,不忘拿起地上那晚霞劍。
“二夫人用過的,一直替你收著?!?p> 宗顧接過那劍,回想起劍鞘上的那些精美裝飾,泛起一抹苦笑:
“怪不得我一直覺得它像是個女子的佩劍?!?p> 宗德輕聲喚他:“回之?!?p> “嗯?”
“你同之前變化很大。一年不見,你一下子成熟許多,我時刻都在想,你還是從前那個回之嗎。”
宗德看著他,神情有些復雜,似是心中有不少的疑惑,本有了些許答案,卻只在他擋在自己身前那一瞬間,再也不想明白。
“不過如今,你是或不是,我都會把你當作兄弟?!?